第68章(1 / 1)

光阴荏苒,转眼又捱过十日。落月桥上开始有穿单衫的小姑娘早晚出来卖茉莉花,茉莉花香气清雅芬芳,医书记载,以茉莉蒸油取液,做面脂头油,既可润燥长发,也可香肌浸骨。京城审刑院详断官范府院中,寝屋里,范夫人赵氏正坐在镜前,任由身后丫鬟将新买的茉莉头油轻轻擦拭在发梢处。头油落在发梢上,原本蓬松的乌发顿时变得熨贴起来,越发显得如绸缎细腻。赵氏看向镜中的人,美貌妇人脸若桃花,眉似柳叶,十足的丰艳动人。她却微微蹙起了眉,左右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又探出手摸了摸自己腰身,问身后的婢子:“翠儿,我近来是不是胖了些?”婢子笑着答道:“夫人花容玉貌,窈窕得很呢。”赵氏摇头:“不,我近来定是丰腴了些。”这些日子范正廉早出晚归,赵氏服侍他用饭起居时,时常看见范正廉心不在焉的模样。赵氏本就担心范正廉随着仕途得意,心思也渐渐飘向他处。如今范正廉反常,赵氏自然怀疑。只是她的人偷偷查探,也没查出个什么外室的蛛丝马迹,思来想去,赵氏只能怀疑是范正廉厌倦了自己。她望着窗外的日头,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天气越来越热了,女子的衣衫也越来越轻薄,她已换上了金丝纱,纱衣上有粼粼微光,走起路时若日光下的波纹动人。只是动人归动人,这样薄薄的纱,若非本身身子清瘦,穿起来难免显得臃肿。赵氏是丰腴美人,天气冷时衣料还能遮一遮,天气热时一穿得单薄,总是对自己的身姿多有不满。是的,赵氏对自己的身姿格外敏感。或许是因为幼时爹娘为她取的闺名“飞燕”,一听就轻盈袅娜,何况那位同名的祸国妖姬是以纤细能成掌中舞而闻名,自小到大,这名字就如美丽的咒,一直绑缚于她心头。赵氏生得很美,然而不知是不是上天刻薄,随着年纪渐长,她日渐圆润丰腴。这本来和无损她美人之名,可与她的闺名一衬,总觉得有几分促狭。赵氏也自觉恼火,她想要“人如其名”,想要“嬛嬛一袅楚宫腰”,可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些事偏也邪门得很。无论她吃得再少,用过再多药,她的四肢始终无法像那些画上仕女一般单薄纤细,就如牡丹花永远也变不成百合花。偏偏她的夫君范正廉看够了牡丹花,如今瞧着似对百合花感兴趣的模样。赵氏冷冷地想,这世道,总归是对女子要求更多。她漫无目的地想着,倒是记起了一件旧事,唤来身边婢子:“对了,之前让人去仁心医馆买‘纤纤’,怎么还没买到?”上次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来府中小坐,闲谈时曾说起京中出了一味药茶,效用极好,屠夫用了都能变潘安。这实在是无稽之谈,不过董夫人说得信誓旦旦,不似说谎模样,加之赵氏近来也有闲,便真令人去城东庙口查探,一问,果然见有一矫勇男子正在卖肉。那猪肉潘安的故事竟是真的。如此,赵氏便心动极了,立刻叫下人去采买来。婢子答道:“府上采买的人说,医馆的坐馆大夫一直说无货,采买的前前后后这十日一共已去问过四五回,都空手回了。”赵氏动作一顿:“已去过四五回了?”婢子点头。“这医馆倒是好大的架子。”赵氏心中有些不悦,“既已去过一次,便该知我府上有用,换了识趣的人早就将东西巴巴送了过来。他们倒好,一介小小医馆,还教我们府上的人三催四请,好不识抬举。”顿了顿,赵氏又问:“这医馆背后可有什么人撑腰?”婢子摇了摇头:“奴婢已打听过,医馆的东家是个普通商户,坐馆大夫则是个进京的外地孤女。整个医馆统共就四个人,还有两个是干活的伙计。”赵氏讽刺:“果然,乡下人才会这般不知规矩。”夏日昼长,惹得她心中发躁,于是敛了笑意,冷道:“你再找人去医馆一趟,拿我的名帖,就说本夫人要用药,限她三日内必须送来。”“是。”……范府的帖子下来时,正是未时。已过夏至,昼日更长,西街上卖竹簟子的生意好了起来,街道上热浪滚滚,正午时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门,各自缩在屋舍中默念心静自然凉。杜长卿从官巷果铺里买了新鲜桃子回来,被银筝用井水浸过,拿出来冰冰凉凉。用刀切成两块,好似少女粉颊鲜嫩,一口咬下去,又脆又甜,口舌生津,在大热天里很是清爽。“怎么样,陆大夫?”杜长卿摇着竹扇,得意洋洋地看她:“我们盛京的桃子,是不是比你们那更好?”这也要比较?银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陆瞳却笑了。落梅峰上也有桃树,但山上的野桃子又酸又涩,个头还小,稀稀拉拉结上几个,实在难以下口。芸娘从不将那些桃子摘下来,任由它们留在枝头,到了暑日,偶尔会有鸟雀来啄食,但也不太多。如果换做是眼前这样的甜桃子,落梅峰上大概会更热闹一点。阿城从外面走进来,将一封帖子递到陆瞳手中:“陆姑娘,范家的人又拿帖子过来了,请您三日内送上‘纤纤’。”这几日范府的人都来买药茶,偏偏这几日纤纤断货了,新的药茶陆瞳还没做出来。于是这范家隔三差五来催一催,催得人心里发慌。杜长卿“呸”的一声吐出嘴里桃核,斜眼睨着陆瞳,很有几分怀疑:“陆大夫,你这几日做药茶怎么慢了这么多?是不是做材料的银子不够?”陆瞳伸手接过帖子,将帖子收起来:“药茶已经做好了。”这实在教人猝不及防,杜长卿也愣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道:“那还等什么?阿城,叫他们人赶紧来取!”陆瞳打断他:“等等。”“又怎么了?”“范夫人看样子很生气,只送上药茶,恐怕难以平息对方怒火。”杜长卿捏着桃核,目露诧然:“那要如何?你还打算负荆请罪,登门拜访?”“好主意。”杜长卿:“……”陆瞳站起身:“总要彰显我们的诚意。”……赵氏的人送帖子不过一个时辰,仁心医馆的回帖就立刻就呈了上来。婢女翠儿站在赵氏跟前,低声地说:“……医馆的坐馆大夫就在府门外等着,除了送药,还想亲自见夫人一面,许是知道得罪了人想当面致歉。”赵氏捧着手里的茶,心中轻视之意更浓:“现在倒是知道怕了。”“夫人可要见见她?”赵氏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让她在府门先等上一刻,再叫她进来见我。”陆瞳与银筝在范府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有个婢子姗姗来迟,引她们二人进府去。这下马威立得足够明显,陆瞳也不多言,只与银筝随着婢子往府院中走,行走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范府极大。原先以为柯家的府邸已然极宽敞,但范府的宅院比柯家还要豪奢许多。泉石林木,楼阁亭轩,处处可见精致讲究。陆瞳的目光在花园处一方红宝石盆景上一顿,随即低下头,神色意味不明。曹爷那头查来的消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原本出身小官之户,约莫六七年前得赐同进士出身,担任元安县知县。范正廉做知县做了三年,因办案出色,处理了好几桩陈年冤案,得当地百姓拥护。清名抵达天听,陛下特意擢升范正廉官职,将范正廉调回盛京。短短几年间,范正廉就由小小知县,成为刑部郎中,又至刑部侍郎,到如今的审刑院详断官,可谓风头无限。更重要的是,范正廉的名声还极好,民间都言他“明察秋毫、持法不阿”,素有‘范青天’的美名。想来正因如此,当初陆谦上京告状,才会第一时间求助范正廉门下。去求助一个‘有冤必查’的青天大老爷,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何况陆谦常年呆在常武县,平人百姓遇到不公,寻官老爷主持公道,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陆瞳垂下眼睛,真正清正廉明之人,府邸为何会如此豪奢?就算以范正廉如今的俸禄,想要养出这么一座宅子也并非易事。除非范正廉的妻子嫁妆丰厚,可范正廉的妻子赵飞燕,家世与范正廉未升迁前差不离多少。范正廉主持盛京昭狱刑司,若有人贿官,无非也就是在案子上做文章。何况以太师府的权势,只消打一声招呼,都不必送上银钱,底下的人也会将事情办得妥帖。正思索着,前面引路的婢子在花厅前停下脚步,道:“陆姑娘,到了。”陆瞳抬眼。夏日炎热,花厅里的竹帘半卷,雕花细木贵妃榻上,斜斜倚着个年轻的美妇人。这美妇人穿一件玫瑰紫纱纹大袖衣,面如银月,唇似红莲,头顶松松插着一只红翡滴珠金步摇,随着她动作,颤巍巍地轻晃,数不清的百媚千娇,教人看了心中发软。陆瞳心下了然,这就是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了。她同银筝上前,规规矩矩地和赵氏行礼:“民女陆瞳见过夫人。”半晌无人应答。赵氏也在打量陆瞳。她已从下人嘴里听说,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是个女子,不过乍听闻此消息时,赵氏也不以为然。女子行医者不多,除了宫中翰林医官院的医女外,民间医馆药铺中的医女,多是家中窘迫不得已出来谋生的。否则好端端的,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出来抛头露面、低声下气地伺候旁人?赵氏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位灰头土脸、畏畏缩缩的穷困妇人,谁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是以当陆瞳与银筝站在她身前时,赵氏才会大吃一惊。左边的俏丽姑娘手里捧着医箱,是医馆帮忙的伙计,瞧着比她的贴身丫鬟翠儿还要伶俐几分。至于右边的……赵氏皱了皱眉。这女子比她想得要年少许多,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生得甚是标致,体态轻盈,如雾乌发梳成双辫,乖巧垂在胸前。她身上的那件浅绿衫裙不知是做得宽大了些,还是因为这女子本身过于纤瘦,显得有些空荡,越发衬得人容颜纤丽,弱不胜绮罗。她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钗环,只在发间点缀了些新鲜茉莉。茉莉芬芳,衬得少女越发明秀清雅。教人无端想起那首诗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锁窗隈,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是个美人。“你就是仁心医馆的医女?”良久,赵氏开口。“是,夫人。”“起来吧。”陆瞳与银筝这才站起身来。赵氏盯着陆瞳,脸色有些不好看。她惯来将容貌看得很重,可以允许女人比她聪明,却不乐意见到女人比她美丽。这医女生得有几分颜色,眉眼间又有些淡淡的书卷气,显得文弱秀雅,站在花厅中,若不早知道她是个坐馆大夫,单看上去,说是书宦世家的小姐也有人信。还有她那纤细的身材……委实教人妒忌。赵氏压下心中微妙的妒意,冷冷道:“听说你想见我。”陆瞳伸手,银筝忙递上医箱,陆瞳打开医箱,从里头取出三只雪白瓷瓶来,递到赵氏的贴身婢子手中。婢子将瓷瓶拿给赵氏看,那瓷瓶上以粉色纸笺画着几瓣榴花,是“纤纤”。“夫人府上的人先前来买药茶,奈何先前那批已经售罄,民女近来又在改进方子,方子未验清效果前,不敢随意送至夫人跟前,以免伤着夫人玉体。”“如今纤纤已改进方子,但耽误夫人时日,民女心中甚是惶恐,所以主动登门,替夫人分忧。”赵氏眉心一蹙:“替我分忧?”陆瞳抬起头:“夫人令人买下医馆‘纤纤’,可是为了纤瘦身形?”“胡说!”赵氏想也不想地否认,“本夫人何须用此等来路不明的药茶?”陆瞳沉默。赵氏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对自己容貌极其自傲,对于身材一事又格外敏感,面前医女这番话,无疑是专往她痛处戳,赵氏怎会有好脸色给对方看。不等她继续说话,眼前人又温声开口:“不瞒夫人,虽然‘纤纤’在盛京颇有盛名,用过的人都称赞,但事实上,我们仁心医馆中,最能纤瘦身形的,并非‘纤纤’。”闻言,赵氏一愣,下意识追问道:“那是什么?”“是这个。”陆瞳说话间,已从医箱处取出长布。长布之上,根根金针分明。赵氏疑惑:“这是什么?”“民女学过金针渡穴,夫人想要纤体,药茶只管一时,终归治表不治里。若辅之以金针,效用事半功倍不说,亦能养肤芳体、凝驻芳华。”“凝驻芳华……”赵氏眼中闪过一丝意动。世上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芳华永驻,何况是赵氏这样视容颜如命的。她每日为了拴住夫君的心患得患失,生怕一个不慎夫君被外面那些个小妖精勾了魂去。陆瞳这话,可谓是正中她心。她看向陆瞳:“你说的可是真的?”陆瞳颔首:“不敢欺瞒夫人。”赵氏哼道:“量你也不敢。”她盯着陆瞳的脸和衣裙,难掩心动,倘若这医女所说不假,若她也能如这女子一般纤弱单薄,穿起薄薄纱衣来,岂不是如仙子一般?自家老爷那被勾走的心神,或许不日就又能重新回到自己身上了。思及此,赵氏便嫣然一笑,对陆瞳道:“既然如此,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你为我施针。若真有成效,本夫人自会好好赏你,若你胆敢骗我……”她脸上的笑容倏尔散去:“敢欺骗审刑院详断官夫人,你可知是什么下场?”陆瞳恭声道:“民女不敢。”见陆瞳这般乖顺模样,赵氏似乎也很满意,正想继续说话,外头忽然有丫鬟来报:“老爷回来了”赵氏满脸惊喜,顾不得花厅里的陆瞳,兀自起身朝外迎去,边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陆瞳与银筝站在花厅里,只听得外头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伴随着赵氏嘘寒问暖声,有人走进了花厅。陆瞳抬眼看去。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或许还更年轻,这男子纱帽圆领,金带皂靴,行动间着实威风。浓眉直眼,黄胡子,眼神又很有几分慑人。这人本应是位很有威严的官大人,奈何个头不高,体态又臃肿,使得他看起来好似一只穿了官服的、大腹便便的黄鼠狼。同身边人站在一起,宛如美人与野兽。比起赵氏,他看起来才更像是需要服下那味药茶的人。男子一眼看到厅中的陆瞳,脚步一顿:“这是……”陆瞳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范正廉。这就是将陆谦打入牢狱定罪的,那位百姓拥戴的青天大老爷,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

第六十二章 表叔刘鲲

花厅中的赵氏见状,搀着范正廉边回头笑道:“这是医馆的坐馆大夫,陆大夫。”范正廉点头,目光在陆瞳脸上多停留了一刻。年轻又貌美的医女,很难不被人注意。赵氏见状,伸手按了按前额,作势体虚:“老爷,妾身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利,才请陆大夫上门来瞧瞧。”“身子不爽利?”范正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转头关切问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许是天热的原因……”赵氏与范正廉往屋里走去,一面回头对陆瞳使眼色。陆瞳会意,收好医箱同婢子退出花厅。赵氏的婢子将二人送到了范府门口,约定了陆瞳下次登门的时间,这才离去。望着重新关上的范府大门,银筝有些愤愤,低声抱怨道:“这范府的人真小气,还说朝廷命官呢,拿了药茶,一个钱也没出,诊金也没有,连口茶也不奉。”“不会之后姑娘给范夫人渡穴,她还是一毛不拔,想要空手套白狼吧?”杜长卿小气归小气,可从来没亏过陆瞳的月钱。陆瞳转过身:“无事,我本来也不是为了诊费。”今日她登门范府,与范正廉的夫人赵氏搭上关系,已达到了目的。更何况,她还亲眼见到了范正廉。这位范大人,衣饰都很讲究,再看府邸豪奢,仆从傲慢,陆瞳心中的疑窦也得解几分。陆瞳带着医箱往前走,银筝拉住她:“姑娘,回医馆的路在那边。”陆瞳望了望远处:“天色还早,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去哪里?”陆瞳道:“去看看我那位京城的亲戚。”曹爷那头的消息,关于官家的少,恐生事端,没有背景的平人百姓,却能将家底都给翻个遍。银筝给的银子够多,得到的消息也就越详尽。快活楼打听的消息,当初陆谦在盛京被官府通缉,官府遍寻无果,最终是靠着一人告发陆谦隐匿的藏身之所才会被官府追查到下落。而那位告发陆谦的证人,叫刘鲲。刘鲲……陆瞳目光闪了闪。说起来,她还曾叫他过一声“表叔”呢。“走吧。”陆瞳对银筝道。二人离开范府门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却没留意在范府的对街处,有人停下脚步,望着她们二人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身侧有人询问。男子回过神,又看了一眼前面远去的背影,沉声道:“无事。”……“刘记面铺”在盛京雀儿街太庙前正当口的一处铺席上。面铺前架着一口巨大铁锅,腾腾热气从铁锅中升起,一同升起的还有扑鼻香气。门口站着个厨子正锅里下面,厨子身侧不远处的木柜前,倚着个丰腴妇人,见到陆瞳与银筝二人,妇人扬起一张笑脸,热络招呼:“两位姑娘可是要吃面?里面有空位!”银筝应了,同陆瞳一起走到铺里坐下。一坐下,银筝看了看四周,忍不住低声对陆瞳道:“姑娘,这面铺好大。”陆瞳的目光落在桌前茶盏上,道:“是啊,很大。”在这样热闹的集市,最当口的位置租银必然不菲,纵然面馆再如何盈利,要负担得起这样一间面铺,也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这面馆里的桌椅摆饰,一看就很讲究。过来擦桌子的面馆伙计指了指墙上:“二位想吃点什么?”陆瞳认真看了菜目许久,才道:“一碗炒鳝面。”银筝也跟着开口:“一碗丝鸡面。”“好嘞!”伙计搭着毛巾又去迎新进门的客人了,陆瞳抬头,沉默地注视着前方。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她正对着面馆的门口,那个谈笑的妇人背对着陆瞳,正与身侧的熟客说话。妇人穿了件宝蓝盘锦镶花锦裙,衣料簇新,腕间一只赤金镯子沉甸甸的,越发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银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悄声问陆瞳:“姑娘认识?”陆瞳:“我表婶。”银筝有些惊讶,正想开口,伙计已送上两份面来。喷香的面碗分散了银筝注意,下意识地道了一句:“好香啊。”炒鳝面盛在深蓝色的搪瓷碗中,面碗大而深,面条细而劲道,鳝丝铺了满碗,一大勺红彤彤热油淋上去,香气扑鼻。陆瞳取了筷子,没说话。王春枝煮的最好的面,就是炒鳝面。时日过得已经太久,陆瞳都快记不起来这位表婶的容貌声音了,只记得她做的炒鳝面很香。那时候陆家清贫,陆谦常带陆柔陆瞳她们去田边捉黄鳝。捉来的泥鳅放进筐里带回家,隔壁的王春枝会把黄鳝炒熟,每人一大碗炒鳝面。那是陆瞳为数不多的,饕足的美味记忆。她叫王春枝一声表婶,叫刘鲲一声表叔。刘鲲和父亲的性情截然不同。父亲古板严厉,刘鲲却和善可亲,会将她举得高高的坐在自己肩头,也会在父亲惩罚自己面壁思过时偷偷给自己递糖吃。王春枝和刘鲲在常武县呆了许多年,直到陆瞳七岁那年,刘鲲问父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带着一家妻儿上京做生意去了。至此就失去了消息。再后来常武县疫病,陆瞳随芸娘上山,一晃七年时间过去,陆瞳自己都快记不清自己曾有这么一房亲戚,谁知道会从曹爷的人嘴里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所以她才想来看一看,这位对官府通风报信的、也曾在夏日傍晚给自己煮炒鳝面的“远房亲戚”。王春枝没认出陆瞳,自然,毕竟陆瞳与从前相比已变了许多。至于王春枝……陆瞳低下头,默默地吃了一口面。这位表婶看起来再无过去的朴素,老了一些,也光鲜了许多。从面碗里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陆瞳的视线,耳畔传来前方王春枝与熟客的攀谈。“老板娘,过不了多久就秋闱了,您家小公子今年秋闱,必然高中啊!”王春枝笑着佯作打他:“哪里就高中了,这每年秋考榜上有名的才多少?子德头次进考场,能顺利考完就不错了,做什么美梦?”“老板娘何必自谦,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家两位公子争气,大公子两年前考中,小公子当然差不了,介时小公子中了举,可别忘了请我们吃杯酒!”一番恭维说得王春枝合不拢嘴,喜得连连答应,好似刘子德榜上有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陆瞳拿筷子的手动作一顿。刘鲲与王春枝有两个儿子,也就是陆瞳的表哥刘子贤和刘子德。不过……在陆瞳的印象里,这两位,可不是个读书的料啊。她再夹了一着面条,并不放入嘴里,碗间传来的辛辣香气一点点漫上来,将陆瞳的脸颊也蒸上一层嫣红。陆瞳眸色沉沉。刘鲲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刘子贤,小儿子刘子德,是陆瞳的表哥。和表叔表婶不同,陆瞳其实并不大喜欢这两位表哥。这二人性情傲慢,又惯来眼高手低,在常武县时,为了躲懒,时常让自己的活计丢给陆谦。陆瞳为此不满,陆谦却好脾气,想着既是兄弟,多干一些也无妨,不必斤斤计较。不过陆谦的宽容并未得到感激。陆谦和这兄弟二人一起在书院进学,刘子德甚至比陆谦还要年长两岁,然而陆谦做学问比刘家兄弟厉害多了。许是妒忌,刘子贤看陆谦不顺眼,言语间总是阴阳怪气。而就是这位学问平平,文章写得乱七八糟的大表哥,竟然在前年的秋闱中中了举人,将来再过考核,或许就能去地方任职了。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可这变化未免也太大了点。至于二表哥刘子德……陆瞳记得,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清楚。如今刘子贤已中,刘子德也要参加今年的秋闱,看自己这位表婶的模样,虽竭力掩饰,神情中总是难抑胸有成竹。是对刘子德的文章胸有成竹?未必见得。那刘家从前只知赚钱吃饭,如今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两兄弟双双高中,真就如此了得?可要知这世上才子千千万,有才华如鲜鱼行的吴秀才,寒窗苦读十多年,一样名落孙山。何况前年秋闱,刘子贤考中的时间……算起来,正是陆谦被缉捕不久。外头的王春枝仍在众人“大公子当官,小公子也当官”的恭维中谈笑风生,陆瞳兀自思索着,直到银筝放下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陆瞳看着她放下碗,才道:“吃完了就走吧。”银筝点头,擦了擦嘴角,复又望着陆瞳跟前的面碗,疑惑问道:“姑娘不再吃点吗?面都凉了。”冷掉的面条糊成一团,再香的气也就散了。“不了。”陆瞳低头看了面碗一眼,站起身来。“这面,已经不是从前的味道了。”……上津门以里,傍晚的殿帅府内飘散着粥饭香气。段小宴蹲在地上,将碗里的面条扒拉给院子里的一条黑犬。黑犬生得身姿矫捷,肌骨匀称,浑身毛发如漆黑绸缎闪闪发亮,夕阳下闪烁细碎麟光,是条俊美猎犬,就是吃东西的姿态不怎么雅观。裴云暎从门外一进来看到的就是此幅画面,默了默才开口:“怎么又在喂?”段小宴抬头,先叫了一声“哥”,又兴奋道:“哥你看,栀子最近是不是瘦了许多?陆大夫的汤药果真厉害。”裴云暎看了黑犬一眼:“它又不胖。”“哥你就是溺爱她。”段小宴在狗头上摸了一把,“栀子是殿前司司犬,代表着咱们司脸面,何况又是个姑娘,姑娘家当然还是纤瘦一些更美。”“什么时候殿前司的脸面要狗来代表了?”裴云暎笑骂一句,径自走进院里。段小宴见他进去,方才想起什么,起身追喊道:“对了,副使刚刚回来了,好像在找你。”裴云暎进了司里,先去了兵籍房,待将手中兵籍簿放好后,一出房门,就被萧逐风堵在门口。“这么早就回来了。”裴云暎往舍屋里走,萧逐风跟在身后。“今日我带人去了兵马司一趟。”裴云暎:“怎么样?”“雷元死了。”裴云暎进了门:“意料之中,吕大山一事,牵连之人众广,兵马司的钉子落我手中几个,他们自然忙着灭口。”萧逐风转身将门关上:“吕大山的案子和太子有关,如今兵马司和刑狱司牵涉其中……太子,恐怕已有了太师府支持。”“放心吧,”裴云暎笑笑,伸手卸下腰间长刀,“这皇城里卧虎藏龙之辈多得是,还没到最后,胜负尚未可知,你紧张什么。”萧逐风默了默,继续开口:“还有一事。”“何事?”“我今日在审刑院范正廉府邸前看见陆大夫了,她从范府出来。”裴云暎卸刀的动作一顿。萧逐风木着脸提醒:“就是之前在万恩寺见过,你替她解了围、她却不想搭理你的那位女大夫。”裴云暎气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她不想搭理我了?”“我和段小宴四只眼睛都看见了。”萧逐风问:“你不好奇她去范府的目的?”“说实话,有点好奇。”裴云暎把刀放在桌上,自己在椅子上坐下,“这位陆大夫看起来不喜权贵,厌恶至极,官家来买药都三推四请,亲自登门范府,出人意料。”“说她别无所图,我不信。”萧逐风问:“要不要派人盯着她?”裴云暎笑了:“不用,近来司里事多,人手都快不够,别浪费人力了。”萧逐风“哦”了一声。裴云暎却又改变了主意:“算了,你回头告诉段小宴一声,让他找人盯着范府,也注意陆瞳进范府的动静。”萧逐风意味深长地觑着他。裴云暎抄起桌上的镇纸砸过去,笑着说道:“别误会,我只是想,范正廉和太师府暗中来往,或许能从他府中套到不少消息。”“至于那位陆大夫……”他指尖点了点桌面,若有所思地开口:“范正廉乃朝廷命官,非平人商户,一旦出事,势必引起官府追查。何况范府中还养有护卫。”“……就算她再胆大包天,也该不敢在官员府中杀人吧?”

第六十三章 表妹到访

陆瞳从面馆回到西街时,远远的就见仁心医馆的铺子里掌上灯烛。银筝嘀咕道:“都这会儿了,杜掌柜怎么还没回去,平日里这个时候该关铺门了。”杜长卿是个懒的,陆瞳刚来医馆的时候还装着勤勉了几日,待到后头,每日天大亮了才来,天还未歇就早早回去,弄的一些新来买药的客人还以为陆瞳才是医馆的东家,而杜长卿是个迟早会被发卖的伙计。陆瞳与银筝走过去,待走近了,就见仁心医馆的铺子门口,站着几人似在说话。陆瞳道了一声“杜掌柜”,正侧头说话的杜长卿回头一见,立刻眼睛一亮,如见救命稻草一般迎上来:“陆大夫,你可算回来了!”陆瞳还未说话,就听得杜长卿身边传来一个陌生声音:“表哥,这位是……”陆瞳抬眼望去。铺子还站着个两个年轻女子,一位婢子打扮,另一位生得细弱清秀,穿件杏黄对襟双织暗花轻纱裳,正侧身躲在杜长卿身后,半是胆怯半是好奇地盯着她。杜长卿轻咳一声:“这位就是我们医馆的坐馆大夫,陆大夫。陆大夫,”他又与陆瞳说道:“这是我表妹,夏蓉蓉。”陆瞳轻轻颔首,夏蓉蓉连忙回礼。杜长卿示意陆瞳与银筝往里走了两步,一直走到夏蓉蓉听不到的里头,才对陆瞳与银筝低声道:“那个……陆大夫,这段时日,蓉蓉二人可能要同你们住在一起了。”陆瞳问:“为何?”“她在盛京举目无亲,就认识我一个,我又是个男子,男未婚女未嫁的,总不能住我宅子里,传出去不好听。”银筝道:“既是杜掌柜未婚妻,住在一起也是自然,杜掌柜何必多想。”“谁说她是我未婚妻了!”杜长卿险些跳起来,他这声音大了些,惹得夏蓉蓉朝这头看来。杜长卿冲她安抚地笑了笑,回头压低了声音与陆瞳二人说道:“……是我表姑家的姑娘,这七歪八扭的亲戚我也分不清,我娘没了后,也就这一门亲戚尚在走动。”“她家里穷,从前隔几年来趟盛京,我还能给点花用,如今老头子走了,我自己都不够花,能给的不多。她估摸着要在盛京呆几日就回去,我想着你们同是女子,住在一起也方便。”银筝若有所悟:“打秋风的?”“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杜长卿不悦:“谁家没几房穷亲戚,再者好几年见一次,接济下又不会少块肉。”银筝叹了口气:“杜掌柜,你这人心软是好事,不过我看您那位表妹,也许图的也不只是一点救济呢。”“瞧你说的,”杜长卿不以为然,“不图银子难道还图本少爷的人吗?别把人想那么龌龊!”银筝:“……”陆瞳打断了这二人争吵:“夏姑娘住在这里也无妨,后院总共三间空房,如今还剩一间最外面的,叫夏姑娘收拾出来住下吧。”杜长卿顿时笑逐颜开:“陆大夫,我就知道你最识大体。”他一溜烟跑到前头,与那位叫夏蓉蓉的表妹细细嘱咐。银筝也只得摇了摇头,先去将放在外间那屋的杂物收拾出来,好给这主仆二人腾出空房。杜长卿交待完了就走了,好似不愿再在此地多留一刻。夏蓉蓉和她的婢子忙着铺上干净的被褥,陆瞳本就不是热络的性子,自也不会主动与夏蓉蓉攀谈。她照例分好明日要用的药材,复又回到自己的屋。窗外夜色正浓,一轮娟秀弯月挂在枝头,发出些微弱淡薄的冷光。陆瞳走到桌案前坐下,从木屉中找出纸笔来。银筝在厨房里烧水,陆瞳走到桌案前坐下,揭过一张宣纸,提笔蘸上墨汁。今日她已见到了范正廉、王春枝、刘子贤与刘子德,唯一遗憾的是没能见到表叔刘鲲。不过……也得到了些意外的消息。刘子德将要参加今年的秋闱,这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毕竟刘家兄弟二人才学平庸,粗心浮气,刘子贤能考中已是烧了高香,凭何刘子德也敢一试身手?陆瞳并不认为自己这二位表兄会在未见的几年里悬梁刺股,用心苦读。她落笔,在纸上写下刘鲲与范正廉两个名字。按理说,刘鲲应当与范正廉是见过的。据柯乘兴的小厮万福透露,陆谦曾在陆柔死后,登门柯家,与柯家人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或许那个时候,陆谦已经察觉出了陆柔身死一事的蹊跷。假如陆谦找到了一些证据,带着这些证据前去告官,对盛京一无所知的陆谦,选择向有“青天”之名的范正廉求助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范正廉并非传言中的公正不阿,甚至因畏惧太师府权势,想要毁掉证据。陆谦察觉不对,趁乱逃出。而后范正廉私设罪名,全城缉捕陆谦。走投无路的陆谦只能藏在刘鲲家中,毕竟整个盛京,只有刘家人算得上陆家的旧时亲戚。陆谦以为刘鲲尚是常武县中值得信任的表叔,却未曾想到,利益足够时,亲眷亦可背弃。刘鲲出卖了陆谦。陆瞳笔尖一颤,一大滴墨汁从毫间渗出,在纸上洇开浓重痕迹。她在刘鲲与范正廉之间画上了一条线。刘鲲将陆谦作为投名状献给范正廉,而作为回报,范正廉给予刘鲲一定的利益。是那间雀儿街的面馆?不,纵然那间面馆临街位置尚佳,修缮也算讲究,但陆谦一事牵连太师府,太师府才值一间面馆?刘鲲何况也不至于眼皮子浅成这般。刘鲲所图的一定更多,再说陆谦藏在刘家,刘鲲未必不清楚陆柔一事,范正廉为何不斩草除根,反而留刘鲲这样一个巨大的隐患在外,不怕有朝一日刘鲲反水?毕竟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除非……刘鲲有把柄落在范正廉手中。而且这把柄足够大,大到范正廉能笃定刘鲲绝不敢借此要挟什么。刘鲲能有什么把柄落在范正廉手里?这样一个卖面的商户,在详断官的眼中微不足道,若说他那位举人儿子还差不多。举人儿子……陆瞳眸光一动。对了!刘子贤秋闱中举,刘子德即将参加秋闱,而范正廉……最初也是科举出身,才去元安县做了知县,至此开始了他的坦荡仕途。秋闱……如果说刘鲲出卖陆谦为代价,得到的是儿子中榜的机会,那在刘鲲眼中,这一切就是值得的。范正廉也不必担心刘鲲会将内情说出去,除非刘鲲甘愿毁去爱子前途。只是……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梁朝秋闱的舞弊之风,未免也太过肆无忌惮了。陆瞳笔尖凝住。又或者,当年的范正廉的同进士之身,亦是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否则何以在刘子贤一事上,办得如此轻车熟路?看样子,再过几月的刘子德,还会如法炮制。得先打听清楚当年的范正廉学问如何才是。不过范正廉身为朝官,曹爷那头,许是怕惹麻烦,关于官家的消息总是吝啬,再者怕惹人怀疑,也不能直接索要。陆瞳提笔在范正廉名字上头,写下“元安县”三字。范正廉的发迹是从元安县开始的,据说他在元安县做知县时,政绩斐然,才教天子特意将他调任回盛京。得弄清楚范正廉在元安县中,究竟办得哪些“美名远扬”的案子。门开了,银筝端着盆热水从门外进来。陆瞳放下笔,将方才写字的纸拿起来,置于灯烛中烧掉。银筝把拧过水的帕子递给她,朝窗外努了努嘴:“前头灯还亮着。”她说的是夏蓉蓉主仆二人。陆瞳以为她是想回自己屋中,边拿帕子擦脸边道:“她们住不了多久。”银筝道:“姑娘,你不会和杜掌柜一样,真以为夏小姐是来打秋风的吧?”“不是吗?”“自然不是。”银筝起身去铺床,“那打秋风的亲戚,都恨不得穿得越破越好,好多拿些银两。哪像夏小姐,她身上穿的衣裙料子,可比你身上的还新呢。还有她手上那只玛瑙手镯,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银筝转过头:“哪有打秋风的穷亲戚,穿得这般光鲜的?”陆瞳不以为然:“所以?”“女为悦己者容,”银筝回头继续铺床,“多半是为了杜掌柜吧,我瞧着,她应该真是图杜掌柜的人。”陆瞳点头:“她是杜掌柜表妹,真要到谈婚论嫁一步,日后自然形影不离。”说到此处,陆瞳一顿,疑惑看向银筝:“你不高兴,是因为喜欢杜掌柜?”“当然不是!”银筝吓了一跳,床也顾不得铺了,赶紧否认:“我怎么会喜欢杜掌柜?”见陆瞳点头,银筝叹气:“我不是对夏小姐有偏见,只是姑娘所谋之事,一朝不慎便会东窗事发。咱们住在这里,素日里人少还好,如今多了夏小姐二人,我总怕……总怕生出事端。”原来担心的是这个。陆瞳莞尔:“无妨,小心些就是。”……陆瞳二人说起夏蓉蓉时,隔壁的夏蓉蓉屋里,灯火亦未歇。夏蓉蓉穿着中衣,披着头发坐在榻边,神情有些忧虑。婢子香草站在她身后,拿木梳替她梳理长发,问道:“小姐已经见到表少爷,怎么还是这般忧心忡忡?”夏蓉蓉摇了摇头:“爹娘此番令我进京,本就是起了想要我嫁给表哥的心思。”“先前表哥信中说,杜老爷过世,可却没在信中提起,杜老爷留给他的家产,如今只剩这么一间破医馆!”夏蓉蓉抓住香草的手,“你第一次见表哥不清楚,我却看得出来,如今表哥吃穿用度,俱是不如往昔。可见是败落了。”“我……我爹还等着我进了杜家门,将他接到京城里来,如今可怎么办才好?”言罢,夏蓉蓉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夏蓉蓉的母亲与杜长卿的母亲是亲戚。这亲戚血脉实在微薄,但对于幼年失母的杜长卿来说,这门亲戚就是母亲家唯一的亲戚。他很喜欢听夏母说起母亲过去的事。夏蓉蓉并不讨厌杜长卿。杜长卿是杜家独子,杜老爷子宠他,舍得给他花银子。夏蓉蓉少时每次随父母来盛京,杜长卿这个表哥待他们出手也很大方。加之杜长卿模样不赖,虽纨绔了些,品性却不算恶劣,勉强也能算个良配。是以爹娘暗示她和杜长卿结亲的时候,夏蓉蓉内心也并不反感。她爹娘想得好,杜长卿是杜老爷子的心肝儿,杜老爷子过世,必然给杜长卿留下不少家产。夏蓉蓉与杜长卿也算青梅竹马,杜长卿这人耳根子又软,待夏蓉蓉过了门,也就是个正经的富家夫人。所以夏蓉蓉才只带了香草一个婢子进了京,想着表兄妹相处久了,自然情愫渐生。而杜长卿又无父无母,介时只要夏家二老出面做主,这亲事也就成了。谁知她刚进京就得了这么个噩耗,杜老爷子的家产,被杜长卿败得只剩这么一间小医馆。这和她想得差远了!没了银子的杜长卿,怎么看都不再是香饽饽。香草宽慰她道:“小姐别伤心,虽说表少爷如今比不得往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在盛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有宅院和铺面,已强过不少人。”“而且杜老爷给表少爷究竟留了多少银财,也没人知晓,说不准是表少爷藏起来了呢。就是……”香草欲言又止。“就是什么?”“就是隔壁那位陆大夫,您得注意。”夏蓉蓉一愣:“注意什么?”“寻常人家哪有这般年轻的坐馆大夫,还是个女子。”香草提醒,“小姐莫怪奴婢多心,表少爷从前就爱沾花惹草,这要是还未娶妻就先养了女人在外面……那这门亲事,您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你说陆大夫和表哥……”夏蓉蓉迟疑道,“不会吧?”“知人知面不知心,奴婢也是担心您被骗了。不过,咱们既要再这里呆些时日,不妨多盯着他们,瞧瞧有什么可疑的。”夏蓉蓉仔细想了半晌,才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好吧,就照你说的办。”

第六十四章 偶遇

仁心医馆又来了两位年轻姑娘,一下子热闹起来。从前陆瞳没来时,铺子里只有阿城和杜长卿二人,如今乍然多了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连门口那棵李子树看上去都赏心悦目多了。烈日当头,门口树上夏蝉鼓翼而鸣,吵得人晕头转向,杜长卿从外面进来,把手中几碗浆水往里铺桌上一放:“喝茶了!”正帮陆瞳整理药柜的银筝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杜长卿叉腰,豪气开口:“西街口新开了间浆水铺,三个铜板,买一碗送一碗。东家作东,请你们喝,不要钱。”“谢谢表哥。”正和香草一块儿绣帕子的夏蓉蓉轻声道谢。夏蓉蓉不认识药材,也不好抢银筝和阿城的活,白日的时候就规规矩矩坐在铺子里,同香草一起做绣活,倒也安静。杜长卿教她们把浆水分一分,他买得杂,漉梨浆、姜蜜水、杏酥饮、茉莉汤、冰雪冷元子……陆瞳分到了一碗姜蜜水,浆水提前在冰桶中浸过,用翠绿的青竹筒盛了,越发衬得浆水清亮如琥珀。她低头喝了一口,甜甜的,又冰又凉。再抬头,就见众人面色忍耐。杜长卿问:“怎么样?”不等众人回答,自己先喝了一口。下一刻,这人忍不住呛出声来:“咳咳咳!什么玩意儿这么齁?”齁?那头的夏蓉蓉蹙眉道:“是有些太甜。”就连最爱吃糖的阿城都皱起鼻子:“东家,这哪是水里放糖,这是糖里忘了放水。”银筝与香草虽未说话,却把盛浆水的碗放得远远的,看起来不愿再多喝一口。杜长卿气急败坏道:“好家伙,买浆水的和我说不甜不要钱,居然是真的。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这么甜想齁死谁?”他一转头,见陆瞳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喝碗里的浆水,没好气道:“别喝了,平日怎么不见你替我俭省,喝出人命谁负责?”陆瞳不言。杜长卿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觉得齁吗?”“还好。”杜长卿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不会告诉我,这很合你的口味?”陆瞳:“如果店铺不倒闭,我会继续光顾他的生意。”她补充:“每日一碗。”众人沉默。杜长卿噎住了,过了半晌,他点了点头:“不错,佩服,看来以后那家浆水铺能不能在西街开下去,就全仰仗陆大夫你的惠顾了。”陆瞳用喝光浆水的动作表达了她对浆水铺的支持。饮罢,陆瞳将空竹筒放在一边,银筝进了小院拿着陆瞳的医箱出来。医馆里其他人见怪不怪,杜长卿冲她们二人摆了摆手:“早去早回啊。”银筝无言:“知道了。”今日是该给范夫人施诊的日子。陆瞳与范夫人约好,每隔七日登门,为范夫人施针一次。今日是第三次。出了门,待陆瞳和银筝二人到了范府,范夫人赵氏刚刚午憩醒来。见到陆瞳,赵氏招了招手,示意陆瞳进来施针。陆瞳依照往常一般,从医箱中取出金针,为赵氏渡穴。丫鬟翠儿在身后打着扇,赵氏微阖双目,懒洋洋地问陆瞳:“陆大夫,这针还要再渡多少日子?”陆瞳将一根金针刺入,道:“夫人如今已有所清减,正至关键时分,若此时停针,一段时日后会效用全无,为多巩固,还是再针渡两月为好。”“还要两月?”“之后针渡间隔十日一次,两月共六次,夫人以为如何?”赵氏叹了口气:“好吧。”陆瞳便不说话了,用心为赵氏渡针起来。赵氏抬起眼皮子看了忙碌的陆瞳一眼,复又放下,嘴角溢出一丝满意的笑。她对陆瞳很满意。准确说来,是赵氏对陆瞳金针渡穴的本事很满意。这些日子,也不知是“纤纤”还是陆瞳隔几日上门来为她渡穴起了效用,赵氏的腰果然瘦了一圈,往日衣裙都宽松了些许。这简直让赵氏欣喜若狂。她原先尚对陆瞳所言半信半疑,如今亲眼目睹成效,总算放下心来。消瘦了些后,赵氏就让下人去盛京的轻衣阁做了好几身月光纱的衣裙。她清减后,淡下妆容,薄纱裙衫清雅仙气,是与往日娇艳截然不同的淡雅,倒叫范正廉新鲜了好一段日子,夫妻恩爱更胜往昔。再过不了多久,或许真能成为掌上起舞的那位绝色,无愧“飞燕”之名。再说陆瞳,赵氏注意到,陆瞳每次登门,都是在午后,未至傍晚就离开,恰好避开了范正廉下差的日子。加之陆瞳又寡言,进了府从不多问,瞧着也是本分规矩。这令赵氏很满意,识趣的人总是让人放心的。否则这么一个年轻医女在府中,她还真怕范正廉哪一日起了色心。这医女暂且没瞧出不安分的心思,赵氏也就不如先前待她那般刻薄了。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陆瞳为赵氏施完针,赵氏叫丫鬟翠儿领她去隔壁间喝杯茶。翠儿送来茶和诊金,赵氏并不是个大方的人,诊金给的很少,至于送的药茶,全当没那回事,陆瞳也没主动提起。陆瞳喝茶的时候,银筝就把一个小罐子塞到翠儿手中,笑道:“翠儿姑娘,这是陆大夫自己做的头油,里头放了药材,抹久了,头发会越来越亮呢。”翠儿推辞:“怎么还能拿陆大夫的东西……”“不值多少钱,”银筝笑言,“本想送夫人几罐,陆大夫想着夫人素日所用膏脂昂贵,怕是瞧不上咱们的,翠儿姑娘可别嫌弃。”翠儿便将罐子收入袖中,笑容比先前更真切了些:“那就多谢陆大夫了。”陆瞳摇头,低头抿了口手中热茶。翠儿是赵氏的贴身婢女,一点小恩小惠,不至于收买翠儿,但可以让银筝与翠儿关系拉近许多。关系近了,嘴巴就松了。陆瞳喝完茶,起身告辞,翠儿送她们二人出门,路过花厅时,迎面撞上一男子。对方低声道了一声“抱歉”,陆瞳看向眼前,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穿件洗得发白的沉香色布袍,分明是气宇轩昂的模样,神色却很谦恭。这人陆瞳之前也见过,不知和范家人是何关系,有几次陆瞳施诊完毕出门时都在门口撞见过这男子,大多数时候,这男子都是让范家的下人转交一些货礼之类。如今日这般进内院还是头一遭。陆瞳向他瞥了一眼,赵氏的另一个丫鬟正指挥着这男子将手中之物拿到院子里放下,依稀是些山鸡、鹅鸭之类的土物。男子绕过陆瞳,抹了把汗,隔着院门对花厅里头纳凉的赵氏道:“夫人……”“知道了。”赵氏听起来颇有些不耐烦。这人便有些局促,同赵氏丫鬟说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陆瞳望着他的背影,边往前走边问翠儿:“他是……”翠儿笑道:“那是审刑院的祁大人,是我们老爷的得力手下。”得力手下?陆瞳想起刚刚那人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袍,以及赵氏婢子待他颐指气使的模样,状若无意地开口:“范大人很器重他?”“当然器重啦。”许是得了陆瞳头油的缘故,翠儿也愿意与她们多说几句:“老爷当初从元安县回来时,还特意将祁大人一起带回了盛京。”说到此处,翠儿有些奇怪,“陆大夫怎么问起祁大人?”银筝推了翠儿一把,低声笑道:“那位大人模样不差,气势不斐……”翠儿会意,掩嘴道:“那真是可惜了,祁大人早有妻儿,不过……”她看了陆瞳一眼,没说下去。陆瞳对她的眼神心知肚明,在范府人眼中,出身低微的坐馆医女,纵然是嫁给小官做妾也是好的。待出了范府门,翠儿离开后,陆瞳站在门口,回身朝范府的门匾望去。银筝问:“姑娘怎么了?”“我在想……”陆瞳声音很轻:“刚才见到的那个人。”“祁大人?”银筝一愣。陆瞳道:“他有问题。”翠儿说祁大人是范正廉器重的人,所以把他从元安县带回盛京,但看那位祁大人衣饰以及在范府的地位,不难看出他生活窘迫。这就奇怪了,范正廉的得力干将,怎会混得如此潦倒?而且翠儿说他是从元安县回来的……也就是说,这位祁大人,从范正廉仕途伊始就一直陪在范正廉身边,一定知道范正廉不少秘密。“银筝,你托曹爷打听一下,刚才那位祁大人。”她要知道这个祁大人的底细,才能对症下药。“姑娘,”银筝有些为难,“咱们赚的银子除开吃用,全填进了快活楼。曹爷的消息贵,分红不够花,再要打听消息,只能同杜掌柜赊银子了。”“那就赊。”陆瞳收回目光,径自朝前走去。银筝无奈,只得赶紧跟上,才走了两步,忽而“咦”了一声。陆瞳停步:“怎么了?”银筝指了指街对面:“好像是裴大人身边的段小公子?”陆瞳一怔,顺着银筝的目光看过去,果见对面的茶摊荫凉处,背对着她坐着个人喝茶。因看不见脸,无法分辨究竟是不是段小宴。她蹙眉:“你确定没认错人?”银筝很自信:“错不了,我过去见得人多,瞧人很在行的。”言罢,主动朝对街挥手喊道:“段小公子!”直过了片刻,茶摊坐着的人才慢腾腾回身,见到陆瞳二人也是一愣,随即面露惊喜之色,起身走上前道:“陆大夫,银筝姑娘。”果然是段小宴。陆瞳目光在段小宴身侧扫视一周,没见到裴云暎,遂问:“段小公子怎么在这里?”“忙公务呢,路过这里,顺带坐下喝杯茶,没想到遇着了陆大夫。”他笑得热情,又问陆瞳:“陆大夫呢?”“我在这里替人施诊。”段小宴“哦”了一声,看了看远处,不好意思地对陆瞳说道:“那个陆大夫,我还有公务在身,得先走一步。等过些日子休沐,我叫大人再光顾你们医馆,上回那个药茶可真是好用.....”陆瞳冲他颔首:“段公子慢走。”段小宴很快离开了,陆瞳望着他的背影,半晌没说话。银筝提醒:“姑娘不走吗?”陆瞳收回视线:“走吧。”……段小宴回到殿帅府,同僚禁卫木莲正从演武场回来,说萧逐风买了李子在营里,叫他自己去里头拿着吃。段小宴摆了摆手,问木莲:“大人在里面吗?”“不在。”木莲啃了一口手里的青皮李子,酸得半晌睁不开眼,“找大人有事啊?”段小宴摇头:“没事。”木莲进去了,栀子从角落里跑出来,脑袋在他怀里蹭了又蹭,段小宴蹲在地上,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头,低声自语:“真是邪了门了,隔那么远,都没见着脸,是怎么认出我的?”身后有人问:“什么怎么认出你的?”段小宴一个激灵,回头见裴云暎从门外走进来。夏日的天,他还穿着殿前司的朱色锦衣,衣领扣得笔整,不见半分炎热,反倒丰仪清爽。“哥你回来了?”段小宴站起身,跟着他一起进了营里。一进门,二人不约而同怔了一下。殿帅府营房门口堆了十来个竹筐,竹筐里满满当当都是青色李子,一干亲军正吃得呲牙咧嘴,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酸味儿。裴云暎眉头一皱:“什么东西?”木莲忙道:“萧副使送来的。说天热,特意买来给兄弟们解渴。副使还特意挑了一筐最好的放在大人您屋里了。”见裴云暎沉默,旁边黄松也道:“副使买的这李子挺好吃的,就是有点酸。”裴云暎伸手按了按额心:“……知道了。”走了两步,又回头,忍无可忍道:“搬到院里,别堆在门口。”“是。”裴云暎进了自己房里,一转头,见段小宴还在,问:“有事?”段小宴回身将门掩上,等裴云暎在桌前坐下,才凑上前:“哥,今日仁心医馆的陆大夫又上范府了。”“嗯。”“……我与她打了个招呼。”裴云暎倒茶的动作一顿。他抬眼:“暴露了?”“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这么热,我就去对面茶摊喝碗茶的功夫,谁知道陆大夫会那么巧出门。我当时还是背对她的,隔着一条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认出我,谁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我的?”裴云暎觑他一眼,低头喝茶:“她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我说我是办差路过的,她没怀疑,我就走了。”裴云暎点了点头。见他没什么反应,段小宴胆子大了些,开口道:“哥,我盯着范家也有半月了,陆大夫除了给范夫人施针也没干别的。她那药茶卖得好,范夫人喜欢,又不妨碍我们殿前司。你是不是对她过于紧张了?”裴云暎合上茶盖:“这么相信她?”“倒也说不上信任。”段小宴语气诚恳:“主要日日盯梢,车马费、茶水费、外食费……月银不够花了,哥你借我一点……”他边说边摸向自己腰间,忽而一顿。“怎么了?”段小宴看着他:“我荷包不见了。”“被偷了?”“那倒没有,里面没银子。”裴云暎无言:“那你哭丧着脸。”“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刚进殿前司的时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面还有我名字。”裴云暎提醒他:“想想丢哪儿了,营里找过没有?”“想不起来,下午我在范家对面喝茶时结账都还有,啊!”他目光一动,“该不会是和陆大夫说话那会儿掉了吧?我那时过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说不准是掉范家门口了。”闻言,裴云暎本来懒散的姿态坐直了些,问他:“你说陆瞳捡到了?”“只是可能。”段小宴挠了挠头,“也不好问人家。”“为什么不问?”裴云暎反问。段小宴惊讶:“荷包里一个铜板都没有,陆大夫要它做什么?况且,要是真去问她,陆大夫还以为我怀疑她偷东西,被别人听见了,会怀疑陆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裴云暎:“难为你替她想得周到。”不等段小宴说话,他又继续开口:“过几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医馆。”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还真要问陆大夫啊?为什么?”“因为荷包上有你名字。”“名字?”“被别人捡到也就罢了,被陆瞳捡到,我怕你被卖了还替人数银子。”段小宴不解:“那一个荷包能卖我什么?”“那可就多了,”裴云暎笑了笑:“比如……”“要挟。”“要挟?”段小宴诧异,“拿荷包能要挟我什么?我又不是女子,还能拿这个当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一愣,想了一会儿,喃喃开口:“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只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我来,可见我在陆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还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他自絮絮说着,冷不防头顶被拍上一叠厚厚卷册,裴云暎起身从他身边经过,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为你半个长辈,一定为你奉上一份丰厚大礼。”“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第六十五章 裴云暎的怀疑

盛京过了小暑,天气越发炎热了。西街的丝鞋铺前,用锦布结了凉棚,一到傍晚,三三两两小贩坐在凉棚下纳凉。今日难得阴凉,晨起没了日头,杜长卿领着夏蓉蓉主仆去城里闲逛,顺带给夏蓉蓉爹娘买些土产,医馆里只留了阿城和银筝帮陆瞳整理药材。陆瞳坐在医馆里,把新做好的“纤纤”摞在长柜角落,前几日她又在杜长卿手中赊了一百两银子,只能多做些药茶补贴。银筝正在扫地,阿城去西街浆水铺给陆瞳买甜浆去了。杜长卿对陆瞳的口味难以理解,但新开的这家浆水铺对陆瞳来说,甜得正好,两杯一共三个铜板,医馆里其他人嫌太甜,陆瞳每日买了,便一个人喝两竹筒。约莫过了半柱香,陆瞳才刚把药茶全部摆好,阿城回来了。回来的阿城面色踟蹰,手里提着盛浆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陆瞳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不等阿城说话,身后有人声陡然冒出:“陆大夫!”陆瞳放药茶的动作一顿,扫地的银筝也直起身来看向门外。段小宴笑嘻嘻地从门外走进来,熟稔地与几人打招呼:“银筝姑娘。”陆瞳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后,站着个带刀的俊美青年,笑着对上了她的目光。陆瞳心中一沉。这人简直阴魂不散。她顿了顿,淡声开口:“裴大人怎么来了?”裴云暎走进来:“买药。”“买药?”段小宴转过身:“近来伏天暑气重,营里的兄弟在外走动难免过了暑头,大人想买些降暑气的药茶,回头熬了给兄弟们分着喝。”他冲陆瞳一笑:“这不想着都是熟人,特意来光顾陆大夫生意了嘛。”陆瞳点头:“多谢。”又对他们二人道:“稍等。”她在桌前坐下,拿纸笔写方子,裴云暎站在药柜前,目光从她龙飞凤舞的字迹上掠过,微微挑眉。陆瞳不曾察觉,写完后将方子交给阿城,阿城抓药去了。银筝觑了觑二人,笑道:“两位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奴婢去泡……”“茶”字还未说出口,两杯盛甜浆的竹筒已经放在了小几上。裴云暎抬眸,陆瞳微笑着收回手:“刚买的浆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尝尝。”这是不打算给他们泡茶的意思了。一杯甜浆喝完也不过片刻,泡茶喝茶却得好一阵子,陆瞳虽未明着说出口,却也算将逐客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裴云暎视线从陆瞳脸上掠过,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好脾气地拿起盛浆水的竹筒喝了一口。下一刻,年轻人面上笑容僵了僵。身边的段小宴早已嚷出声来:“呸呸呸,这也太甜了吧!陆大夫,你买的是什么?!”“姜蜜水。”陆瞳道:“很甜吗?我觉得刚刚好,医馆里药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姜蜜水,比药水甘甜。”她神情平静,语气没有丝毫戏谑,看不出来是不是故意捉弄。裴云暎放下竹筒,叹了口气:“有道理。”陆瞳看向他。这人面上看不出来生气,态度始终客气又和煦,不知是好涵养还是好心机。阿城还在抓药,段小宴握拳抵住唇边轻声咳了咳,没话找话道:“陆大夫,上回在范府门口见到你,本想与你多说几句,奈何当时公务繁忙……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没人来找你们麻烦吧?”陆瞳跟着在桌前坐下:“没有,承蒙段小公子关心。”段小宴又咳了两声:“说起来,上回在范府,我荷包还丢了……”他说这话时,试探地看向陆瞳。陆瞳安静注视着他。段小宴结巴了一下:“你、你看见我的荷包了吗?”里铺里寂静一刻。灰色阴云遮蔽长空,门前的李子树枝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半晌,陆瞳平静开口:“段小公子是怀疑我偷了你的荷包?”阿城蹲在药柜前,抓药材的动静窸窸窣窣作响,银筝站在门前桌边,低头认真擦着桌子。段小宴呆了一会儿,尴尬地笑起来:“怎么会?我就是随口一提。”陆瞳点头:“段公子,我没有看到你的荷包。”段小宴忙道:“我也觉得你没看到,应该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说完,桌下的手轻轻扯了扯裴云暎的衣角。裴云暎坐在一边,目光掠过药铺桌上摞着的一叠‘纤纤’上,忽然换了个话头:“陆大夫药茶卖得不错,听说连详断官范家都主动相请了。”“侥幸能入范夫人眼而已。”“怎么会侥幸?”他笑,“范夫人爱惜体态,陆大夫就正好做出纤体药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陆大夫是外地人,我还以为陆大夫是特意为范夫人准备的。”银筝擦桌的手紧张得攥紧抹布。陆瞳看着他:“大人言过,做出一味药茶,并非旁人眼见那般简单。况且我一介平人,与官家毫不相干,如何能左右夫人决议?”他便点头:“也是。”他又看向桌柜前的银筝,银筝低着头,正认真把桌上散乱的白纸收起来。裴云暎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浆竹筒喝了一口,随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浆水太甜。他叫陆瞳:“陆大夫。”陆瞳应了一声。“我记得之前几次见面,你身边那个丫头惯是能言快语。怎么这几次见面,沉默了许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紧不慢地开口:“不会是怕说漏嘴,特意远着我?”陆瞳眉心一跳。她抬眼,朝裴云暎看去。白日里铺不曾点灯,天色完全阴沉下来,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绯色锦服,腰间长刀凛冽,格外风姿俊雅。只是眼底的笑意很淡。顿了顿,陆瞳平静答道:“大人说笑,我们身份微贱,见了大人这般的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一时嘴笨口拙,上不得台面。还望大人勿怪。”她一口一个“大人”说得讽刺,段小宴也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当下坐立不安,装模作样地问那头的阿城道:“那个……药茶包好了没有啊?”“好了好了!”阿城边吆喝着,边将两大包药茶顿在桌柜上,抹了把汗:“药茶有点多,耽误两位大人功夫了。”“没事没事。”段小宴也抹了把汗,起身拿手扇风,嘴上道:“这天怎么这么热!”他踱到桌柜前,付过银子,拎起两大包药材,催促裴云暎道:“大人,这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了,不好耽误陆大夫瞧病。”陆瞳站起身:“大人慢走。”不见丝毫挽留之意。裴云暎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笑笑,跟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将桌上那杯未喝完的姜蜜水拿起,冲陆瞳晃了晃:“多谢陆大夫的姜蜜水。”“下回见。”他二人离开了仁心医馆,银筝挪到门口,一直等看不见他们背影时,才拍着心口轻轻松了口气。阿城小声嘟囔:“这裴大人脾气这般好,怎么每每瞧着怪瘆人的……”他自语,“一定是因为他那把刀煞气重的缘故……”另一头,离开了医馆的段小宴与裴云暎去前头牵马。段小宴小声抱怨:“哥,我就说了今日是白跑一趟,陆大夫不可能捡到我的荷包。弄成这副尴尬境地,日后还怎么再见她?”裴云暎停下脚步:“谁说不可能了?”段小宴一愣:“她在说谎?”“看不出来。不过她的话,你信三分就是了,必要关头,三分也不要信。”段小宴无言:“哥,我总觉得你对陆大夫有偏见,我之前打听过,陆大夫在西街名声很好,都说她是人美心善的活菩萨,就你防贼一般防着她。一个弱女子,至于吗?”“弱女子?”裴云暎哂道:“看清她今日穿的什么了?”“穿什么?”段小宴愣了一下:“一件裙子,挺漂亮的,陆大夫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裴云暎看了他一眼。段小宴莫名:“我说的不对吗?”“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宝香楼,她穿粗布衣。第二次,万恩寺,变成白罗裙,今日她身上衣料,已换了云素纱。”“哥你居然记这么清楚。”段小宴不以为然,“很正常嘛,陆大夫是外地人,来到盛京,学着盛京女子打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栀子都有好几件花裙子呢。”裴云暎把从医馆里带出来的竹筒递给他,转身去解马绳:“粗布每匹三百文,绢罗每匹五百文,至于云素纱,一匹至少一贯钱。不到半年,陆大夫衣料花用涨了不少。”段小宴举着竹筒茫然:“这又能代表什么?”裴云暎解开马绳,翻身上马:“这代表,如果陆瞳是和你一道进入的殿前司,那么现在,她已经是你顶头上司了。”他“驾”了一声,纵马而去,段小宴在原地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哥你骂我!”……仁心医馆。直到傍晚,杜长卿才领着夏蓉蓉主仆二人回来。今日一番出行,收获不少,杜长卿提回来的土产堆满了小半院子。似是疲累至极,杜长卿话也没与陆瞳多说,招呼阿城回家去了。银筝将医馆铺门关好,陆瞳点起灯来,夏蓉蓉让香草过来,递给银筝一个小纸包。银筝疑惑:“这是……”香草笑道:“是我家小姐和表少爷今日在外买的白玉霜方糕,想着陆大夫爱吃甜的,特意带了一些给陆大夫。”银筝同她道了一回谢,提着纸包回到陆瞳屋里,陆瞳刚提着医箱从门外进来。“隔壁夏小姐送来的方糕,”银筝道。陆瞳:“放桌上吧。”银筝把方糕放在桌上,回身将门窗关好,拿剪子剪短灯芯,屋子里明亮起来。陆瞳将医箱收好,又弯腰,从床下拎出一个小匣子,接着打开桌屉,从桌屉中拿出一个浅金色的荷包。荷包是丝绸缎面做的,上头绣了两只戏水凫鸭,水草萦绕间意趣如生,精致极了。在这荷包的边缘,还藏着一行小字,是人的名字段小宴。这是段小宴的荷包。银筝端着油灯走过来,把油灯放在桌上,看着荷包轻声问陆瞳:“姑娘,今日段小公子来医馆,为什么不把荷包还给他呢?”那一日范府门口,段小宴走得匆忙,陆瞳和银筝待要离开时,瞧见地面上掉了一只荷包。荷包口还是松的,上头绣着段小宴的名字,许是他在茶摊付完茶水钱后没收好,行走时掉了出来。陆瞳将荷包捡了回去收好,今日段小宴前来,银筝还以为陆瞳会把荷包还回去,没料到陆瞳什么都没说。长夜静谧,陆瞳的指尖摩挲过荷包上名字凸起的刺绣,突然开口:“段小宴为什么会在范府门口?”银筝一愣,下意识答道:“……不是办差时路过么?”“既是办差时路过,为何穿着常服?茶摊前喝茶一共不过三四人,见过你我后,段小宴离开,那些人也跟着离开了,说明是一起的。”“段小宴当时问我为何在此地,我只告诉他替人施针,但裴云暎今日一口道出我替赵氏施针,可见对我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还有你当日叫段小宴名字,他迟迟未应,最后才转过身来,好似不愿被你我发现。这是为何?”银筝听得心惊肉跳:“姑娘的意思是……”“他在监视我。”陆瞳平静道:“我们被盯上了。”窗外梅枝隔着纱帘映在花窗上,一幅画便被框在了窗景中。银筝嘴唇发白:“可是他们为何要盯着姑娘?”陆瞳垂眸:“早在万恩寺时,裴云暎就怀疑到了我身上。一路试探,无非是为柯乘兴之死,只是此案已结,找不到证据,他也只能从我这处下手。”银筝闻言,越发紧张:“他们是官家人,咱们斗不过,姑娘现在打算如何?”陆瞳拿起桌上荷包,仔细望着那两只戏水凫鸭,微微笑了笑。“没事,就让他盯着吧。”她伸手打开匣子,把荷包装进去,又弯腰将匣子放回了床底。一切杳无痕迹。“对我们来说,这说不定是件好事。”她道。

第六十六章 不甘

小暑后十五日,盛京迎来大暑。这是梁朝一年中最热的时候,雷雨使得地上湿热之气更重,天气闷得铺上竹簟也觉黏得慌。暑湿之气一重,白日里上医馆的人就少了许多。杜长卿装了红枣在杂盘,摆在柜前桌上,招呼阿城过来吃。银筝把喝完浆水的竹筒堆在一起,往里盛水时放了夏蓉蓉买的茉莉花,整个铺子里都是芬芳。胡员外一大早就来了医馆,叫阿城去给他泡茶喝。这个时节没有杨花飞舞,胡员外的鼻窒未犯。加之如今“纤纤”卖得好,杜长卿自己能糊口度日,胡员外也就没有刻意来照拂生意,陆瞳也约有大半月没见着他了。今日难得见他又来了医馆。杜长卿从茶盘里抓了把红枣给胡员外,靠着桌柜问他:“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胡员外摆了摆手:“不吃,老夫牙疼了快一月了,请陆大夫给我瞧瞧。”陆瞳洗净了手,叫胡员外张嘴仔细看过,才道:“虫牙。”“那可如何是好?”胡员外追问:“老夫这几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实在煎熬,陆大夫可有办法?”“我叫阿城抓点桔梗和薏苡根,胡老先生用水煎服。”陆瞳在桌前坐下,提笔写方子,“细辛、苦参、恶实,并煎漱。有杏子的话,食后生嚼一二枚也行。”她抬起头,把写好的方子递给阿城:“用上几日,覆盆子点目取虫,不难治。”胡员外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边等阿城去抓药边对陆瞳夸赞道:“老夫就说,整个西街,就挑不出第二个陆大夫这般的,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年纪轻轻,医术了得,比个男子汉还胜百倍。长卿啊,你别天天只顾着风流闲耍,年纪轻轻的,要长进。”杜长卿翻了个白眼:“叔,我每日看着医馆,还要如何长进,悬梁刺股?”胡员外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悬梁刺股怎么了?你爹在世时,常同我说起你是个聪明的,可惜不爱读书。你但凡把玩耍心思用在读书上,去考个功名有多好?”“得了吧,那功名又不是我想考就能考上的,您没见着鲜鱼行的吴秀才,考了那么多年都没中。”杜长卿往嘴里扔了个红枣,“这人啊,各有各的命,什么时候做官,能做多大的官,命里都写着。”“我命里写着我就这样了。”杜长卿嚼着红枣,“我得知足。”这话气得胡员外胡子都竖了起来:“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陆瞳收起纸笔,问:“吴秀才?是住庙口鲜鱼行的那位么?”胡员外奇道:“不错,陆大夫怎么也认识?”“之前他请我出诊,去他家中给他母亲治过病。”胡员外叹了口气:“原来如此,有才倒是一直很孝顺,想考个功名教他娘高兴,可惜……哎!”陆瞳起身走到里铺,接过阿城手里的茶壶,茶壶里煮了薄荷水,清热解暑,陆瞳斟了一杯递给胡员外,问:“吴秀才考了很多年都不曾中榜……文章很差么?既然很差,为何还要如此执着?”这话一出,胡员外立刻跳起来:“谁说的?吴秀才的文章,那可是一顶一的好!”屋里众人都盯着他。胡员外接过陆瞳的茶盏,狠狠灌了一口,愤然开口:“那吴秀才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十三四岁时写的文章就很漂亮了。他资质好,记性也好,不仅是老夫,旁的小友们见了他写的文章,也是心服口服。我们都说他这样的,何愁不挣个状元回来光耀门楣,谁知……哎!”他喃喃:“怎么就考不中呢?”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杜长卿看热闹不嫌事大:“所以我就说嘛,这人,各有各的命,那吴秀才命里就是个白身,年年落榜年年考,瞎折腾什么劲儿。”“你懂什么?”胡员外似是十分惋惜吴秀才,闻言大怒:“他这样书史皆通之人,又是这样的文章,考不中才是稀奇哩!许是这几年官星未至,今年保不齐就好了,回头让他去庙里给文曲星上两柱香。”杜长卿嗤笑:“给文曲星上两柱香……你不如让他给主考官送两叠银票来得有用。”此话一出,周围一静。陆瞳看向杜长卿,胡员外愣了片刻才回神,抖着手指向杜长卿:“你说什么?”“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别人说的。”杜长卿凑近,压低了声音,“原先我有个朋友,他表哥一字不通,比我还废物,后来居然秋闱中了榜。后来他自己喝醉了酒说漏了嘴,说是买通了判卷考官。”杜长卿道:“那卖鱼的吴秀才穷得病都看不起,又没钱打点礼部的人,活该被人顶了名额,这点都看不明白,还说什么书史皆通,书呆子吧!”“休要胡说!”胡员外一口打断他的话,“这等毁谤之言,被别人听到你我都要有麻烦的。长卿啊,你说话须谨慎,否则惹出祸事来,老夫也救不得你!”话虽如此,胡员外的脸上却有些阴晴不定。毕竟杜老爷子过世前,杜长卿的确有一帮走马游乐的狐朋狗友,这些消息,未必不是真的。杜长卿耸了耸肩,低头胡乱刨着茶盘里的红枣:“叔,我当然知道这话不能对外说,不过呢,我看吴秀才今年中榜可能也不大,年年有新人进贡,他场场名次得往后挨,这没指望的事,做了也白做,不如早点放弃。”“你!”陆瞳问:“既有考场乱象,为何不举告天听?舞弊可是重罪。”胡员外欲言又止,杜长卿却无所顾忌,笑道:“没证据的事,怎么举告天听?说不准状子白日写了,写状子的人夜里就被抓了。被代替成绩的都是白身的读书人,谁经得起与官府为敌?考不中不过是没了仕途,和当官的为敌,那可是要丢性命的。”他“啧啧啧”了几声,摇头叹道:“谁叫咱们无权无势?这世道,谁是主子,谁说了算。”胡员外脸沉沉的,似被杜长卿一番话激起怒火,却又无可奈何,隐忍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见目前,天见久远。今后怎么样还说不定,老夫看秀才定能高中,注定显达!”杜长卿伸了个懒腰:“叔你这话骗的了谁?”他想了想,“不过我听说陛下这几年对舞弊一事有所耳闻,说不定今年严审究报,还真能给吴秀才一个出头的机会。”这话透着敷衍的安慰,胡员外脸色并未因此好转,默了片刻,他换了个话头:“勿提此事,长卿啊,最近杏林堂那头没找你麻烦吧?”杜长卿:“没呢,都过了这么久,姓白的现在黔驴技穷,来杏林堂瞧病的人少了一半,他发愁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分给我?”自“纤纤”开始售卖后,杏林堂的客流少了许多,白守义先前因春水生一事,将所有黑锅推脱在周济身上,又将周济赶走。没了老大夫坐馆,来杏林堂看病的人一日比一日少。阿城把包好的药材递给胡员外,胡员外接过药材,点头:“那就好,他要是敢找你麻烦,老夫给你做主。”杜长卿笑嘻嘻应了,又送胡员外上了马车,待胡员外离开后,才晃晃悠悠回了铺子。陆瞳在看新买的医书。杜长卿低声自语:“谁要他做主,他要是敢找我麻烦……”银筝好奇:“如何?”杜长卿谄媚地递一颗红枣给陆瞳:“我就让陆大夫给我做主。”银筝:“……”杜长卿捧起他的茶往竹椅边走,小声嘀咕:“也不知道那老王八现在在干嘛?”……白守义坐在屋子里生闷气。近几月来,他瘦了许多,连带着那张白胖如弥勒的脸也干瘪了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和善,看上去多了些刻薄。文佑站在他身侧,小心给他递上一杯茶。自打“春水生”一事过后,杏林堂声誉进项都受损,白守义不甘吃了这个闷亏,干脆找到熟药所的辨验药材官娄四,想着以熟药所的名义,将“春水生”收归官药局,没了春水生这门生意,仁心医馆自然没了进财的法子。谁知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陆瞳竟真是个有本事的,收归官药局后,竟又做出一方“纤纤”。“纤纤”比“春水生”名气更大,眼见着源源不断的银子往仁心医馆流去,白守义夜里都睡不安稳。他有心想再找陆瞳麻烦,那辨验药材官娄四却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陆瞳竟与当今太府寺卿董家有关系!那可是太府寺卿!白守义面色阴沉。娄四的话又浮响在他耳边。“上回我前脚刚收了仁心医馆的成药官契,后脚董家的人就来为仁心医馆撑腰了。逼着我把官契还给杜长卿不说,还把我好一番恐吓。”“……后来我一打听,原来仁心医馆那个坐馆大夫,给董家小少爷治了一回病,就此攀上了董家这门关系。董夫人才对她另眼相待的。”陆瞳和太府寺卿搭上关系……那可就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了。那杜长卿不知走了什么好运气,明明都已经快要烂到泥里,谁知道会有一个女人从天而降,将那间破医馆起死回生。让人好生眼红。白守义思量许久,本打算另辟他径,干脆将那颇有本事的医女收于自己麾下,奈何姓陆的女人不识好歹,文佑私下里去找了陆瞳几次,都被陆瞳身边的丫头打发回来了。眼见着这些日子仁心医馆蒸蒸日上,连盛京的官家都前去买药,白守义越想越是怄心,忍不住骂道:“诓银子的时候说什么,‘钱到公事办,火到猪头烂’,出了事,拉七扯八就是不还银子,姓娄的这条吃肉不吐骨头的狗!”文佑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如今杏林堂没了进项,白守义心烦意乱,他们这些下人可不敢触霉头。正想着,门帘被掀起,夫人童氏从屋外走了进来。她走过来,边道:“老爷听说了吗?杜长卿表妹来盛京了,现今就住在仁心医馆。”“表妹?”白守义一愣。童氏坐了下来,拿起桌上茶盏吹了吹,递给白守义。“就是个打秋风的破落穷亲戚,只有杜长卿那个冤大头才拿她当亲妹子使。要我说,老爷,你整日为杜家的事吃不好睡不好,那陆瞳又如此不识好歹,不如找杜长卿表妹谈谈。”“找她能做什么?”童氏笑了笑:“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杜家表妹住在仁心医馆赖着不走,我瞧着可不只是图那一点小恩小惠,陆瞳和杜长卿又不清不楚着……”“杜大少爷一向风流,难免后院起火。如果杜家表妹能把陆瞳赶出去…….”她一笑,“没了陆瞳,那仁心医馆,不就不足为惧了嘛?”白守义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开口。“你说的有理,是该找她谈谈。”

第六十七章 不速之客

夜已深,夏蓉蓉主仆二人已睡下,陆瞳的屋里仍亮着灯。小院寂然无声,只有远处竹深树密处的虫鸣入耳。银筝坐在榻边,半个身子歪着,榻上堆满了书卷。陆瞳坐在桌前,灯下细细地翻书。这几日夜里,陆瞳没有制药了,一到掌灯时分,便在桌前看卷轴,昼夜罕有停歇。银筝打了个呵欠,边揉眼边道:“这范大人在元安县的案子,又多又长,件件惊心动魄,可真是比话本精彩多了。”陆瞳翻过一页:“确实比话本精彩。”桌上的书册,是范正廉在元安县做知县那几年,处理的最出名的几桩案子。曹爷纵然再有门路,官府的案卷也拿不到手中。好在范正廉在元安县清名远播,广受爱戴,茶坊的说书先生将他做知县时候处理的几桩悬案写成话本,日日在坊间传颂。陆瞳就让银筝出银子,把那些话本全都买了回来。“公婆污蔑寡妇通奸案、弟妹杀兄姊案、兄弟竞取家产案、船夫溺死船客谋取财物案……加起来也能写本拍案传奇。”陆瞳合上手中书卷,“范正廉这知县,做得倒是忙碌。”银筝坐直了身子:“这么多案子,范大人都桩桩不落查了出来,瞧着真像是个好官了。”“好官?”陆瞳笑了一笑,“那你仔细看着,可见这案中,苦主可有穷人?每桩案子背后案主,又可有显贵?”银筝愣住,忙低头重新翻了翻,适才看向陆瞳:“真是没有!您的意思是,范大人这是沽名钓誉,特意寻穷人打官司好做出清名,真正豪绅安然无恙?可是,他既能审清这么多案子,总该有几分本事吧。”陆瞳轻嗤:“未必,可别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祁川。”祁川就是上回陆瞳在范家撞见的那位‘祁大人’,据说是范正廉最信任的得力助手。范夫人赵氏的贴身丫鬟翠儿说,范正廉特意将祁川从元安县调回了盛京,可见亲近。陆瞳请曹爷帮忙打听消息时,也就一并将祁川的消息打听了回来。不打听便罢,一打听,果真叫陆瞳觉出些不同寻常来。祁川是范正廉奶娘的儿子。他二人年纪相仿,奶娘照顾范正廉,祁川也在范府一同长大。待年纪渐长,该进学了,祁川家贫,范家又发了善心,资银以助祁川进学。祁川与范正廉进的是同一家学。范正廉进学时,学问平平,资质平庸,祁川却相反,过目不忘,落笔成文,是真正的才华横溢。他们既是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自比旁人亲切,到了下科时,祁川却病了一遭,没能赶上那年的秋闱。陆瞳眼底掠过一丝深意。真巧。范正廉先下场中榜,范正廉中榜的后几年,祁川下场,也中了榜。一前一后,一户之中,主仆之子双双中榜,放在整个梁朝,也是让人惊叹的巧合。银筝拥着锦被,问:“姑娘是猜,那祁川故意称病不下科,实则在当年秋闱中帮范大人替考,范大人考中了,祁川才在后来入试。这么说也有可能,但祁川这么做到底图什么?要知道他之后的中榜名次,还不如先前范大人的名次呢。”陆瞳笑笑:“家奴之子,若无范家资助,祁川连族学都进不了,何来下场。于情,范家对祁川有恩,帮范正廉替考也是自然。”“至于祁川名次为何不如范正廉……”“秋闱试题场场更变,祁川也不能笃定次次文章做得好。再者名次不如范正廉,范家或许还会念旧情许他门路。他若真蟾宫折桂,一举成名,且不说范家如何看待,仅凭祁家背景,背后无人支撑,未必就能仕途通达。”“状元潦倒的事,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银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这些科场上的事,姑娘是怎么知道的?”“父亲从前还在时,年年都有进京赴考的学生。”陆瞳低眉:“我在常武县长到九岁,这期间秋闱中榜的考生凤毛麟角。”正因如此,她才会知晓,学问平庸的范正廉能一举中第,是件多么反常之事。银筝想了想:“假如祁川先为范大人替考,后自己也中榜,却在之后也刚好调任到元安县做了县尉,会不会这县尉之职,也是范家故意安排的?”县尉低知县一等,却又能辅佐知县一臂之力。“十有八九。”陆瞳道:“这也能解释,为何资质平平的范正廉到了元安县,就摇身一变成了明察秋毫、执法严明的青天大老爷了。”范正廉先中榜,祁川后中榜,范正廉做了元安县知县,又通过某种途径,影响祁川的调令,使得祁川也同去了元安县,做了自己的副手。于是祁川又能像当初在族学时一般,随叫随到,帮着范正廉处理一干事物了,或者说,政务。只怕元安县那些办得漂亮的案子,全都是出自祁川手笔。银筝若有所悟地点头:“难怪范大人回京,要千方百计地将祁川一同带回,敢情是离了祁川不行啊。范大人回京后也办过不少案子,名声倒是越来越响亮,官路亨通……不过,”银筝声音一顿,“这祁川怎么到现在还只是个录事?”短短几年间,范正廉已经从元安县知县升至了盛京审刑院详断官,而祁川作为元安县县尉,当初不过比范正廉低一品,如今却只是个审刑院录事。录事有职无权,不过是虚名,亦没有升迁机会,一辈子多半也就止步于此了。祁川的仕途,可比范正廉要艰难多了。陆瞳低头看着卷册的封皮,语气平静:“他当然只能做个录事,他可是范正廉手里最好的一把工具。”“范正廉不仅不会给祁川向上爬的机会,还会不留余力的打击他,控制他,教他一辈子做个碌碌无为的录事,只有这样,祁川才能为范正廉所用,永远做范正廉的垫脚石。”银筝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太狠了,那么多功劳全被抢了不说,还要被这样打压,如此为他人作嫁衣裳,这祁川怎么不反抗呢?”陆瞳望向窗外:“家奴之子,自小低人一等,为人欺凌是常事。”世胄高位者轻而易举就能摧毁平人百姓数十年的努力,祁川是,吴秀才是,她陆家一门也是。银筝叹气:“真是可怜。”她问陆瞳:“这祁川名为范正廉手下,实则为他幕僚,姑娘是想收买祁川,让他说出当初陆二少爷一案的真相,借此为家中翻案?”“不。”银筝一愣。陆瞳将桌上书册收回桌屉中:“翻案不过是将这桩案子交给另一位详断官,但我已不相信盛京的所有详断官,他们也未必会帮我主持公道。”“我有别的打算。”她说这话时,神情变得很冷,灯火落在她漆黑眸中,像是冰封海底燃着一簇幽暗火色。银筝呆了呆,还未开口,陆瞳已换了另一个话头:“对了,明早别忘了叫阿城将药材送到吴有才家中。”银筝应道:“好。”陆瞳微微叹息:“他娘……估计就这段日子了。”银筝闻言,亦是心有恻然。那个清贫儒生空有一番孝心却屡次科举落第,实在令人唏嘘。陆瞳隔一段日子会让阿城将他母亲的药材送去,都是西街邻坊,阿城很乐意,杜长卿也没说什么。不过……银筝偷偷觑了陆瞳一眼,心中有些疑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陆瞳待这个吴有才格外柔和。明明每日遇到的贫苦病人那么多,吴有才也无甚特殊,但陆瞳每每与他说话的语气神情,都是待旁人没有的耐心宽和。就像是对着自己的亲人。陆瞳垂下眼帘。不知为何,她总在吴有才身上看到陆谦的影子。明明吴有才温厚内敛、隐忍老实,陆谦开朗明媚、爱憎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但每每想起那个清贫儒生,她都会想起陆谦背着书箱从学院归家时候的模样。他会在门前停住,然后在陆瞳期待的目光中猛地拿出背在背后的手,大笑道:“看,我新逮的蝈蝈送你!”然后在她气愤的追打中大笑着扬长而去。但陆谦已经死了。死在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昭狱中。陆瞳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所有害死他们的人,都该下去陪葬。……夜里的这场雨最终还是没能落下来,第二日是个晴日。快立秋了,伏天未出,越发炎热。陆瞳去给范正廉府上的赵飞燕施诊时,都改成了早晨下午热得恼人。这是陆瞳最后一次上门给赵氏施诊。赵氏已经瘦到了自己极满意的身型,再消瘦下去,面颊便显得不丰润了。听说她在前几日的观夏宴中,狠狠惊艳一把。她原本就娇艳丰腴,如今清减下去,又是不一样的美,宴上收获无数褒赞,心情自然不错。虚荣心既得到满足,与范正廉夫妻恩爱又胜往昔,赵氏看陆瞳也顺眼了许多。临走时,将这些日子克扣的诊金一并叫人给了陆瞳。赵氏的丫鬟翠儿将陆瞳与银筝送到门口,又将手里的篮子交给银筝:“银筝姑娘拿好了。”银筝笑着接过来。翠儿见状,眼里就闪过一丝轻蔑。篮子里装的都是些旁人送的土产鸡蛋之类,范正廉和赵氏每日收的礼都是珍宝金银,只有不懂事的穷鬼才会送这些。这些腌货土产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看不上,随意堆在厨房外头的院子里,谁知陆瞳从旁经过时,却盯着那些腌货看了许久。厨房本来就烦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翠儿见状干脆顺手推舟说要送给陆瞳做个人情,没想到陆瞳居然没有拒绝,还满眼都是感激与欢喜。外地来的乡巴佬,果真上不了台面,翠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银筝与陆瞳送出了门,又客套了几句才离开。陆瞳二人出了范府的大门,才走了约莫十来步,迎面就撞上了一人。来人身穿发旧的长袍,身材高大,是范正廉的得力干将审刑院录事祁川。陆瞳与银筝停下脚步。祁川身为审刑院录事,做的事却更像范府的管家。偶尔范府里要接个什么人,送些什么货,甚至于赵飞燕突然想喝什么地方的饮子甜浆,都会招呼祁川去办。因此,陆瞳去范府施诊时,时常会见到这位录事大人。一来二去,祁川也知道陆瞳是给赵氏施诊的大夫,偶尔路上遇见了,也会打声招呼。今日也是一样,陆瞳对祁川轻声行礼,祁川客气应过,就要往范府的门口走去。银筝笑着与他错身而过,手里提着的竹篮一晃一晃的,日光下极扎人眼。祁川脚步骤然一顿。他回头,目光落在银筝手里提着的那只竹篮上。竹篮是新鲜竹子编成的菜篮,里头细细铺了好几层,每一层都放了许多杂货,腌肉、鸡蛋、新鲜的山药红薯……鸡蛋一个个排得整整齐齐,用草纸裹了,免得路上磕碰。他愣愣看着银筝手里的竹篮,直到陆瞳的声音将他惊醒:“祁录事?”他抬头,陆瞳疑惑盯着他。祁川张了张嘴,半晌才道:“陆大夫手中竹篮……是从哪里来的?”陆瞳笑了笑:“是临走时范夫人送与我的情礼。”“什么情礼!”银筝冷笑一声,“范夫人才不会送这种寒酸的情礼,分明是那些下人将咱们当叫花子打发呢。我当时都听见了,他们说这是穷鬼送的腌货,都放烂了,放在府里也是占地方,这才送与我们。就是姑娘您心善,才被他们胡乱唬了。”“胡说。”陆瞳斥道,又转身冲祁川歉意开口:“丫头不懂事胡言乱语,还请祁大人当作没听见。”祁川闻言,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冲他们二人笑了笑,适才离开。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范府的大门后,陆瞳才收回目光。她转身唤银筝:“走吧。”银筝笑嘻嘻跟了上来,语气有些得意:“姑娘,我方才演得好吧?”“好。”“那是自然,”银筝越发高兴,“我虽不如姑娘您聪明,可这演戏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流。”在欢场挣扎度日的姑娘,别的不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还是要有的。银筝说完,又喃喃道:“这样挑拨,就是不知那祁川听了,此刻心中有没有怨气。”陆瞳不置可否地一笑。怨气……自然是有的。明明才华本事都不比范正廉差,却因为出身,永远屈居人下。本应该在仕途上大展拳脚的人最后却沦为在范府中打杂的下人,而始作俑者却踩着自己功劳一步步往上爬,将他的价值压榨得一点不剩。她若是祁川,她也不甘心。祁川是个忠仆,所以这么多年里,他任由范正廉拿着他的政绩升迁,对范正廉扣着他只做一个录事忍耐不提。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勤勤恳恳忠心不二的得力手下,也许内心也会积攒多年的不甘与怨气。之所以到了如今都一言不吭,也许依仗的内心的“道义”。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毕竟当年祁川家贫无路时,是范家资银令他进了族学。这样一点点挑拨当然不至于让祁川立刻对范正廉倒戈相向,她只需要在祁川心中埋下一根刺。至于这根刺究竟会长到何种地步,就要看范正廉这些年对祁川的“照顾”了。虚妄的“兄弟之情”与“主仆之情”迷惑了祁川的眼,那她就一点点戳破这个假象。陆瞳嘴角扯出一抹极轻的笑容。毕竟,他二人这段脆弱不堪的“情分”,本身就已经充满漏洞了。又走了一段路,陆瞳二人回到了西街。银筝拿帕子擦过额上的汗,问陆瞳:“姑娘热不热,要不要去买杯浆水?”虽然街口新开的铺子甜是甜了点,但这样的天喝上一杯李子冰酪是挺解暑的。陆瞳想了想,同意了,银筝笑道:“那我去问问杜掌柜和夏姑娘要不要一起。”说罢朝前小跑了几步。陆瞳跟在后面。正是晌午时分,日头直喇喇倒在大街上,每一处都是热烘烘的。门口那处枝繁叶茂的李子树下将医馆牢牢罩入一片阴凉。平日里这个时候太热,整个西街几乎不会有客人。今日却不一样。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小巷处走出来,走进了仁心医馆中。陆瞳脚步一顿。银筝见状,顺着陆瞳目光看过去,惊讶开口:“那不是杏林堂的文佑吗?”杏林堂的伙计文佑从小巷中走过,虽然只是短短一瞥,但陆瞳已认出他来。毕竟前些日子,这位伙计好几次趁杜长卿不在时来医馆找陆瞳,话中几次暗示陆瞳可去杏林堂坐馆,杜长卿所付月银,杏林堂可给双倍。不过都被陆瞳拒绝了。银筝看了看走进医馆的人,又看了看巷口,神情有些奇怪。“刚刚那不是夏姑娘么?文佑找夏姑娘干什么?”夏蓉蓉又不会医术,总不能是找夏蓉蓉去杏林堂坐馆吧?陆瞳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收回视线,轻声道:“走吧。”

第六十八章 兔尸

日子平静如流水般过去,医馆门口的这点小意外,并未被陆瞳放在心上。转眼就是立秋。陆瞳每日依旧很忙,进了秋日,来买“纤纤”的人少了许多,但买“折桂令”的人却多了起来。“折桂令”是陆瞳新制的一味药茶。再过不了多久,八月初一是梁朝的秋闱,儒生下科前难免紧张,一些人就去医馆买些明目清心的药茶以振精神。陆瞳顺势做了一味新药茶,名叫“折桂令”,取“蟾宫折桂”的吉兆。新药茶虽配得不如“春水生”和“纤纤”惊艳,但冲这名字,还是有大把大把读书人前来购买每年这时候,万恩寺上求学业的佛殿都快被挤垮了,大事临门时,信吉兆的人比不信吉兆的人多得多。陆瞳把两包红纸包好的折桂令交给银筝:“这个送到鲜鱼行的吴有才家中。”鲜鱼行的吴有才次次落第,时时下场,陆瞳猜测他也会参加今年的秋试,特意为他留了几包。银筝应了,接过药茶就要出门,被阿城追上来拦住:“银筝姑娘等等。”“怎么了?”“现在去见吴大哥,恐怕不是时候。”陆瞳一顿,看向阿城:“可是出了什么事?”“您还不知道吗?”小伙计挠了挠头,“吴大哥的母亲……前天夜里走了。”……夜里天气凉爽了许多。立秋后,常有一阵一阵的小雨,入夜后时有凉风,吹在人身上,生出几分清寒,好似一夜间就冷了下来。院中清寂如水,檐下灯笼的光朦朦胧胧,洒下一片照在院中人脸上。年轻姑娘坐在石桌前,用力捣着面前银色罐子,秋风拂过她发梢,将那张脸映得格外柔和皎洁。银筝坐在杌子上,一边叠着手中丝绢,一边看着正捣药的陆瞳出神。白日里阿城说起吴秀才母亲的丧讯,银筝还以为陆瞳会去瞧一瞧吴秀才,毕竟这些日子,陆瞳隔段日子就让银筝给吴秀才送些温养药材,看上去对吴秀才母亲的病情颇上心。虽然并不理解为何陆瞳要对一个贫苦儒生另眼相待,但银筝看得分明,陆瞳是真心关心吴秀才家中景况。然而直到现在,陆瞳也没有提起过要去看望吴秀才,甚至连挽金也没送连杜长卿都送了两匹绢帛。不应该啊,难道是另有打算?心中这般胡思乱想着,银筝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纱帕落在地上也没发现。倒是陆瞳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银筝一个激灵回神,忙捡起地上纱帕,到嘴的“吴秀才”三个字咽了回去,想了想,伸手指向檐下的一簇萤火:“我刚刚在想,京城里的萤火虫真是漂亮。”陆瞳瞥了檐下一眼,在那里,一团碧色萤点在夜里明明暗暗。这是阿城逮来的萤火虫。小孩儿淘气,央银筝用细纱线缝了个四角包,四角都缀了细碎风铃,将捉来的萤虫全放了进去,挂在檐角,一到夜里,熠熠生光,真有点《晋书》中所言夏月集萤映雪之感。可惜这里没有读书人。银筝笑着问陆瞳:“姑娘家乡也有萤虫吗?”陆瞳摇了摇头。常武县贫远,她小时候只在书里见过萤虫。不过,落梅峰上萤虫却很多。许是因为在山上,地势高凉,一过大暑一候,腐草为萤,整个山头都是碧光。她在坟岗里替芸娘寻试药的死囚尸体时,常在乱草间看到一大团一大团的迷离冷光,若鬼火茔茔。那时她倒没有半分觉得诗意浪漫之类的想法,只觉诡异,恨不得将双眼闭上赶紧逃开。没料到如今再看这挂在檐下的萤虫囊袋,竟会有恍若隔世之感。银筝将最后一方丝帕叠好,也不起身,索性托腮看陆瞳捣药。陆瞳的小药锤落在银质药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静寂夜里分外清晰。陆瞳有两只药罐,用木药罐时多,用银药罐时少。今日她用的是银药罐,罐子上刻满繁复花纹,月光落上去,银光闪烁,宝色辉煌。陆瞳落下最后一锤,把药锤留在罐子里,银筝知道她这是做完了。陆瞳抱着罐子起身,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院子里逡巡一转,目光最终落到角落里半人高的竹筐之上。她走过去,打开竹筐,从竹筐里拎出一只眼圈乌黑的白兔子来。兔子是前些日子杜长卿买的,说是在官巷肉铺里看见有姑娘在卖兔子,姑娘长得清秀身世凄苦,杜长卿怜悯心一起,就把那一筐兔子全买了回来。买回来后这些兔子也不知如何处理,银筝和香草不会做兔肉,索性就养在院子里,夏蓉蓉和香草每日会来喂这些兔子。陆瞳垂眸盯着手中的兔子,兔子两只耳朵被她拎着,腿在空中胡乱蹬弹,她看了看,就带着兔子和药罐去厨房了。平日里陆瞳都在院子里做药,用厨房做药时,她都不许银筝跟着。银筝揉了揉膝盖,将刚刚缝好的丝帕摞在一起,进屋好把这些丝帕装在箱子里。夜深了,外头很静,秋夜寒风落在窗户上,将窗户吹得轻微作响,整个盛京笼在一团墨黑中。厨房里,陆瞳抓着那只兔子,垂下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银药罐就放在案板旁,里头药草被捣得稀烂,乌黑一团覆在罐壁上,缓缓流下,只在其中留下一道道污秽影子,莫名诡异。陆瞳低眉看了那兔子一会儿,突然朝罐中伸手,掏出一大把乌黑黏液,塞进了兔嘴中。兔子嘴里陡然被塞了一大团莫名污物,登时剧烈挣扎起来,陆瞳紧紧抓着兔子耳朵,直到那些乌黑黏液被咀嚼得差不多,她松手,兔子从她手里逃走,一落地得了自由,立刻在厨房里跑动起来。她静静看着那只兔子。一刻、两刻、三刻。兔子四处嗅闻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不再继续朝前跑动了,像是喝醉了酒般摇摇欲坠,紧接着,身子朝旁一歪,半躺在地上,似乎想努力爬起来,四只腿费力蹬着,但渐渐地不再动弹。从兔子嘴角慢慢溢出一丝乌迹,一双瞪大的血红眼睛格外悚然。死了。这只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兔子,死了。夜色惨淡,小厨房中残灯昏暗,一位女子,一只死去的兔子,这样静静地对视,凄迷又诡艳。正在这时,身后陡然传来一声惊呼:“啊”陆瞳目光蓦地一寒,猛然回身,厨房门口处,夏蓉蓉手里提着一盏灯站着,正惊惶不定地望着她。平日里这个时间,夏蓉蓉早已睡了夏蓉蓉珍爱容颜,坚信早睡可使女子容光焕发,从来睡在亥时前。而现在已过子时。陆瞳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夏蓉蓉像是被吓着了,脸色苍白,下意识答道:“香草摔了一跤,我来厨房找点水。”她飞快瞥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像是不敢细看般赶紧移开目光,颤声问陆瞳:“这只兔子……”“这只兔子误食了有毒药草,所以死了。”“这、这样吗?”夏蓉蓉说着,目光又迅速扫过陆瞳的手,陆瞳的左手,被方才银罐中的草药浸染成乌色。陆瞳看着她:“不是要找水?”“哦……是。”夏蓉蓉慌忙应了,适才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赶紧拿着盆舀水去了,待盛满水,夏蓉蓉端着水盆出去,路过陆瞳身侧时,手抖得厉害,差点打翻了水盆。陆瞳冷眼看着她端了水盆出去,直到她进了院里自己的屋,门隙后的灯火被合上,外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她沉默片刻,起身走到死去的兔子身边,将兔子提了起来。……“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一进屋,夏蓉蓉就将水盆往旁一扔,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香草吓了一跳,不顾自己膝上刚刚摔倒留下的擦伤,赶紧起来将夏蓉蓉扶到床前坐下:“发生什么事了?”夏蓉蓉白着一张脸,目光满是惧意,“我刚刚在厨房里看见了陆大夫。她、她……”夏蓉蓉一把抓住香草的手,“她毒死了一只兔子!”香草愕然。“是真的!”夏蓉蓉生怕丫鬟不信,语气更加急促,将方才所见和盘托出,“我进去时,她手里的毒药还未洗净,就站在那只死兔子前,盯着尸体,像个怪物....”香草被她的形容也骇了一跳,不过仍保持一丝理智,“说不定陆大夫只是在试药?”“不可能!什么药能把人毒死,况且你没瞧见她方才看我的眼神……”夏蓉蓉想起刚才自己不小心惊动陆瞳时,陆瞳回身看她的那一眼。有别于平日的温和从容,女子藏在灯火的暗色里,一双眼睛沉寂冷漠,看她的目光也像是在看一具尸体,没有任何情绪。她忽得打了个冷战。“不行,这里不能呆了!”夏蓉蓉一下子站起身,忙忙地就要收拾衣物,“我们赶紧收拾行李离开。”“小姐,”香草拉住她,“您冷静些,咱们现在走了,表少爷怎么办?”杜长卿?夏蓉蓉恍然才想起自己这位表兄,她喃喃道:“对,表哥还不知道,得把这件事告诉表哥。”香草道:“如今医馆里全靠陆大夫做的药茶进益,听阿城说,陆大夫与表少爷利红对半分。这些日子住在医馆,奴婢看表少爷对陆大夫信任有加,纵然小姐说了,表少爷也未必会信。纵然信了,表少爷也未必会将陆大夫赶出去。”陆瞳就是仁心医馆的摇钱树,谁舍得将摇钱树赶出门?夏蓉蓉一听,顿时六神无主:“那怎么办?”她素日里也没甚么主见,这次来盛京本就是为了想进杜家的门,谁知误算了杜长卿如今的家产。加之杜长卿看起来对她也没那个意思,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处着。如今遇到这种事,夏蓉蓉也不知该怎么办。“小姐,不如问问杏林堂的白掌柜?”身侧香草突然开口。夏蓉蓉愣了一下,白守义?说起来,前些日子,白守义身边的那个文佑来找过她一回。杏林堂因之前春水生一事和仁心医馆结下龃龉,此事夏蓉蓉也听阿城说过。白守义吃了个大亏,却将这笔帐算在了陆瞳头上。奈何这么久了,白守义愣是没寻出陆瞳什么把柄,于是让身边文佑来找夏蓉蓉,有心想与夏蓉蓉“合作”。文佑站在夏蓉蓉跟前,道:“夏姑娘,我家掌柜说了,你不想陆大夫留在医馆,恰好我家掌柜的也想将陆大夫逐出京城,不如合作,各得所需。”夏蓉蓉蹙眉:“合作?”白守义的合作法子很简单,让夏蓉蓉在陆瞳平日里制造的药材中动些手脚。这立刻被夏蓉蓉拒绝了。若陆瞳的药真出了问题,受损的是仁心医馆,连带着杜长卿也要遭殃。更何况夏蓉蓉看得清楚,医馆中炮制药材、整理新药一类事宜,陆瞳统统不让别人过手,她那个婢女银筝感觉格外灵敏,根本找不到机会动手。文佑却不死心,将一张银票塞到夏蓉蓉手中,道:“夏姑娘不必现在回答,等想通了,寻个人去我家铺子同掌柜说一声就是。”夏蓉蓉收了银子,先前还有些忐忑,待过了些日子,也将此事渐渐淡忘了,没料到今日被香草提了起来。她有些犹豫地看向香草:“这样好吗?”陆瞳毕竟是仁心医馆的人,将仁心医馆的事说与外人,难免有些不厚道。香草叹了口气:“小姐,您今日所见虽意外,但也不能证明陆大夫就是在做害人的毒药。表少爷对陆大夫言听计从,定然站在她这边,您一说出口,反倒惊动了陆大夫,也伤了和表少爷间和气。”“但白掌柜不一样,陆大夫先前害杏林堂出了丑,白掌柜对陆大夫怀恨在心,要是陆大夫真有什么不对劲的,白掌柜肯定不会放过她,再说”“再说,您之前不是拿了白掌柜五十两银子,拿人手短,万一他们上门来讨,表少爷一定会生气的。”想起那五十两银子,夏蓉蓉不由脸一红。银子早被她买了钗环首饰花光了,要是白守义来讨,她还真不知如何应对。香草见她意动,悄悄低下头,掩住唇边一抹笑意。香草做夏蓉蓉贴身婢子多年,此次进京,夏家父母特意叮嘱,一定要达成夏蓉蓉与杜长卿的亲事。如今杜长卿虽家产比不得从前,但在盛京有铺子有宅院,也好过其他许多人,这门亲事是可行的。然而这些日子呆在医馆,香草算是看得分明,杜长卿对夏蓉蓉并无他意,倒是和那个陆大夫亲近有加。香草本就是为了能和杜长卿结亲而来,此事要是做不好,不仅夏蓉蓉失望,夏家父母那头也难以交差。她怀疑陆瞳与杜长卿私下有情,虽无证据,但陆瞳在医馆中,隐隐有女主人的姿态,阿城和杜长卿都唯她是从。香草想要将陆瞳赶出医馆,奈何一直也找不出法子,谁知今夜偏叫夏蓉蓉撞见了厨房里的一幕。这是老天送到眼前的机会。香草顾不得腿上擦伤,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去给夏蓉蓉拿纸笔。“小姐,您还犹豫什么?如今能帮上忙的只有白掌柜,快快给白掌柜写信,若真有问题,也好及时挽救。”屋中灯火微弱,映照地上倾翻的水渍,夏蓉蓉望着水渍良久,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来。“知道了。”“我写就是。”

第六十九章 母子

一连几日,夏蓉蓉都躲着陆瞳。从前白日陆瞳在医馆里坐馆,夏蓉蓉主仆都会跟在后头帮忙,这几日却躲在院中不肯出来,撞见了也是绕道避开。这举动过于明显,杜长卿明里暗里问过几次,被夏蓉蓉敷衍过去,还以为她们二人背地里吵架了。外头阴云滚滚,银筝帮着陆瞳把一尊白瓷做的菩萨像搬到屋中小佛橱里。观音像是陆瞳从西街一家修香浇烛铺里请回来的,铺主称是请万恩寺大师开过光的灵物,陆瞳见那尊观音小像雕得栩栩如生,又想起自己住的寝屋里还空着一处小佛橱,正好能装下此像,遂花五两银子将瓷观音带了回来。白衣观音放进了小佛橱,小佛橱便不如先前那般空旷了。银筝左右看了看,绽开一个笑:“大小正正好,就是缺一个龛笼,等闲了再去找找合适的。”陆瞳“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外头院子,道:“走吧。”正是午后,空气里闷得出奇,天空阴云黯霭,似有山雨欲来。杜长卿趴在铺子桌上午憩,见她二人出门,懒洋洋抬起头:“别忘了拿伞。”“知道了。”待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医馆外,夏蓉蓉掀开毡帘从里面出来,跟着往外望了望,问杜长卿:“快下雨了,陆大夫这是去哪儿?”“鲜鱼行吴秀才他娘死了。”杜长卿抹了把脸。“她俩去送挽金。”……狂风粗暴,将檐下的白纸灯笼吹得哗啦作响。院子里,孝幔挽幛层层叠叠,纸马梳头堆积如山。长明灯摇曳暗影里,一只黑漆木棺沉甸甸停在灵堂中。吴有才一身粗麻孝衣,正跪在棺柩前的木盆边往火里填纸钱。吴大娘在几日前去了,算卦的何瞎子替他娘算好了入土的吉时就走了,吴有才在盛京没别的亲人,西街的邻坊帮忙办完丧事,陪着守了两日灵,说些节哀的话,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人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过。他一个人在此地守灵。母亲生前的衣衾都已叠好,放在一边,等入土时一同殡殓。吴有才目光落在那方叠好的衣衾上。衣衾上绣着一丛金色花,花开六瓣,宛如笑靥。是萱草花。吴有才看着看着,眼眶就渐渐红了。吴大娘节俭,极少买新衣,一件麻衣能穿十几年。有时候手肘膝盖处破了,怕补丁不好看,就捡了别人不要的线绣些花儿补上。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萱草花是母亲花。母亲……儒生的眼泪滚落下来。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纵然早已知道母亲命不久矣,但当那一日来临时,吴有才仍觉突然。明明头天傍晚时她还对他说,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明日想吃绿豆冷淘浇白饭开胃,到了夜里,他去给母亲擦身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来送挽金的街坊都劝他,母亲走得无知无觉,没有痛苦,是喜丧,叫他不要悲伤。但这么多日过去了,吴有才仍不能释怀。他还没有金榜高中,还没有为母亲争得诰命,甚至未曾让母亲享过一日福,夸过一句口,怎么母亲就去了呢?再不给他机会。手中黄纸被捏得发皱,男子哽咽不能自已,身影如无家之犬一般孤零,眼泪砸进火盆里,连同纸钱一起化为灰烬。外头风声更大了些。长风卷起院中挂着的招魂白幡,天色阴沉似傍晚,黑云中隐隐有雷光穿梭。就在这淅淅风声中,隐隐响起柴门被叩响的声音,吴有才一愣。这个时候了,怎还会有人来?来帮忙的街坊们都早已回去,最关心他的胡员外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顾。西街有点交情的邻里已经送过挽金,吴家没有别的亲戚了。他这般想着,就听外头叩门的声音一停,紧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吴有才抬起头。乌云将天色压得晦暗黑沉,灵堂寂寥惨淡,院中纸钱纷纷似雪,有人的脚步声缓缓靠近,不慌不忙。女子全身裹在素白长裙中,狂风将她衣角吹得鼓荡,鬓间那朵霜色绢花却洁如羊脂,于摇摇欲坠的灵堂烛火中,于满院翻飞纸钱中,眉目渐渐出现,宛若匆匆幽梦,似假还真。吴有才茫茫然望着面前女子,心想:她怎么也穿着孝衣?女子在他面前停步,低眉看着他:“吴公子。”吴有才骤然回神。“陆大夫?”来人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陆瞳。他打了个战栗,忙站起身:“陆大夫怎么来了?”自母亲去世后,他浑浑噩噩,直到眼下才想起,是有一阵子没见着陆瞳了。吴有才对这位陆大夫极是感激,先前这位陆大夫给母亲出诊,将母亲从鬼门关上救回一次,后来又隔三差五让银筝姑娘送来给母亲的药材。吴有才知道,自己给的那点药钱,远远不够陆瞳送他的那些。他无以为报,只能将这份感激藏在心里。陆瞳把用白布包着的挽金放到吴有才手上。吴有才踌躇:“陆大夫,我不能……”陆瞳却已走进灵堂,在燃烧的火盆前蹲下身,拿起一边的黄纸往里填烧起来。吴有才一愣。昼色阴晦,灵堂中灯火通明,她白衣素净,发间簪花如雪,在这冥冥阴天里,像从坟间爬出来的新娘鬼,年轻美丽,单薄森冷。吴有才莫名觉得有些发冷。陆瞳问:“下月初一秋闱,你要下场吗?”吴有才愣了一愣,答道:“要的。”他跟着在火盆前蹲下来,与陆瞳一道往里烧纸钱。活人其实是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这些钱的,可总要有个念想。吴有才道:“可惜娘看不见了……”过去那些年,每次他从考场归家,母亲都会在家等着他。但今年只剩下他一人。待他考完回来,屋中的窗上再不会透出光亮,等他推门,再不会看到母亲灯下缝补的身影。他正沉浸在悲恸中,陡然听见陆瞳开口:“其实这是好事。”吴有才抬起头,不明白她这话究竟何意。“就算你今年下场,也不会中,与其让她再一次失望,倒不如让她怀着希望离去,对她来说,这不是件好事吗?”女子语调一如既往动听,说出的话却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刻薄。吴有才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讽刺,他愤怒地看向陆瞳,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你!”“生气了?”陆瞳微微一笑,抬手往火盆里填了一张纸钱,“你知道吗,你母亲的病并非绝症,早几年医治,不会只这几年活头。”“可惜,被耽误了。”吴有才的脸色骤然惨白。他自然知道。母亲刚开始身体不适时,没有告诉他。她那时一心扑在鲜鱼行,每日只想多卖几条鱼给他攒笔墨书本钱,不愿为此耽误鱼摊的生意。后来渐渐地难受起来,倒是瞒着吴有才去看了一回大夫。大夫告诉吴大娘,这病需好好歇着,用昂贵药材调养,吴大娘舍不得,也担心误了鱼摊生意,咬牙忍了下来。直到实在瞒不住了,吴大娘才将病情告诉吴有才。他再带吴大娘去瞧大夫时,已经太晚了。不是调养就能调养得好的。面前人还在说话,字字句句都像是要往他心里戳,“她这病只要在一开始发现时,用补养药材温养休憩就可痊愈,但因为要让你安心读书,不耽误你下场扬名,所以错过了时机。”“是你,耽误了她。”“轰隆”一声,远处有雷声忽动。吴有才捂住脸,从喉间溢出一丝痛苦低鸣。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是我没本事……”若不是他,若不是为了他,母亲怎么会牺牲至此!他一辈子汲汲功名,自以为怀才不遇,实则就是不敢承认才学平庸,一无所成!是他害死了母亲!儒生脸埋在指间,泪水从指缝滴落,泣声中的悲悔之意听得身侧人面有动容。陆瞳仰起头,看着远处的长空。平人总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责、后悔,永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将世上所有过错都归揽于自己身上。父亲和母亲也是一样么?在他们得知陆柔死讯、陆谦入狱的噩耗时,会不会也辗转自责没有保护好一双儿女,会像吴有才这般难以释怀吗?会椎心泣血吗?会哭吗?火苗舔着黄纸,将昏暗灵堂照亮。陆瞳垂目看着恸哭的男人,半晌,她说:“吴有才,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到今已过十二年。”“十二年了,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何一次也考不中?”哭泣声戛然而止。儒生抬起头,满脸泪痕,他茫然地、下意识地开口:“什么?”“如果你真是才学平庸,整整十二年,为何要坚持下场?是不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题名,名扬四海。”她从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纸,放到吴秀才眼前。儒生望着眼前的纸,喃喃开口:“这是什么?”“自你第一次下场后,盛京秋闱中榜举子名单。被圈起来的,则是盛京有名的纨绔。”陆瞳道:“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听就会知道他们学识浅薄。为何他们能中,你中不了?”吴有才望着她,下意识地重复:“为什么?”“因为运气。”她弯了弯眼眸,“你信吗?”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脑中闪过,吴有才隐隐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只盯着面前人。“有很多种可能。”她开口了,语气依旧淡淡的,“譬如他们买通了礼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们买通了主考官,请人替考。再或许,你的文卷与别人文卷调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你只有纸笔和学问,却没有银子与门路,吴公子,就这么点东西,怎么能与别人争求公平呢?”“轰隆”又一声惊雷炸响,瑟瑟寒风哭号着从门外刮来,像是要刮到他心里去。吴有才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陆瞳笑笑,“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下场做的文章,当真如此糟糕吗?”犹如一个闷雷打在脸上,吴有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若他不是对自己有自信,何故会坚持十二年?他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若真觉了无希望,自会寻其他生路这世上哪种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他只是不甘心。士人朋友都说他文章华灿,旁人无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谁知十二年过去,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莲仍旧遥遥无期。邻人们的目光从艳羡渐渐变成了揶揄促狭,或许还有同情可怜,他无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个夜里问自己,他真的有才学吗?他真的还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吗?然而今日却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么多年夙愿难解,是因为有人拿走了“公平”。“要是真的,”儒生嗫嚅着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烧,“我要去举告他们,这样舞弊之风罪大恶极,礼部的人会好好彻查”“谁会信你?”“官府会查!”“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难道要他们自查?”陆瞳言出讥讽,“恐怕你前脚将此事举告官府,后脚连官府门都出不去。”她声音轻轻,却让吴有才的心彻底冷沉下来。陆瞳说的极有可能。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当怀疑到此处,犹如一个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细想。仿佛直觉再想下去就是无底深渊,然而今日却有一人,将虚掩的假象毫无顾忌撕开给他看,这难以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吴有才望着陆瞳哑声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在浑浑噩噩中告诉他真相,又在告诉他真相后逼他承认根本不可能改变的现实,让他认清自己的无能。“因为,”她说,“我想帮你。”“帮我?”陆瞳微微一笑。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与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灯火下娇丽得不可思议,鬓边那朵绢花却开得簇然淋漓。如那些从精怪志异中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在某一个雨天,从书中走出来与人做交易。你知道她不怀好意,但你无法拒绝。她道:“如今整个科场都被买通,礼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间换过无数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该中举之人中举,你知道这代表什么?”“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买。”吴有才木然回答。“是的,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这话太可怕了,吴有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望着陆瞳,犹如望着在地狱中陡然降临的菩萨神女,目光甚至带一点虔诚,渴望对方能在这深不见底的长渊中为他指点一条明路。“陆大夫,我该怎么做?”陆瞳问:“吴有才,你想要公平吗?”“想。”“如果礼部的人真被买通,这么些年你屡次名落孙山其实是因科场舞弊,你愿意将其揭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愿意。”“好。我告诉你怎么办。”吴有才茫然看向她。“下场前举告,无凭无据,官府的人多半会将你抓起来,甚至灭口。除非下场后。”“下场后?”“不错,下场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内,若有替考者,连人带卷人赃并获。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你人微言轻,狗官沆瀣一气,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待秋闱后放出去,证据也就没有了。”“那不就没有办法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将事情闹大。”吴有才一愣:“将事情闹大?”“不错,”陆瞳语气轻松,“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吴有才抓住她话中关键:“出人命是什么意思?”陆瞳笑笑,没有回答。天色更暗了,狂风在院子里呼啸,云层中电光乍隐乍现,暴雨快来了。吴有才看着陆瞳。女子单薄侧影笼在素白衫裙中,纤纤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油纸包好的纸包。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含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蛊惑。“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吴有才喃喃:“若换做是你,会怎么样?”她微微一笑,将手心的纸包放进吴有才手中,俯身凑近他耳畔,一字一顿地开口。“当然是,杀了他。”“轰隆”一声。惊雷滚过,一道闪电照亮幽暗灵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院子里,大雨落了下来。

第七十章 绯闻

盛京这场雨来得急。窗前桂树叶被雨打得叶子落了一地,檐下雨帘绵密不绝,天地好似白茫茫一片。文郡王府中,文郡王妃裴云姝站在门口,匆匆起身将外头的人迎进来。年轻人一身绯色锦袍被雨打湿几分,从院子里进来,风狂雨骤中,衣履风流,倒是半分不见狼狈。裴云姝拉着胞弟进屋,边埋怨:“突然来也不说一声,芳姿告诉我时还吓了一跳,外头这么大雨,怎么不拿把伞……”裴云暎笑着止住她话头:“办差路过这里,顺带来看看你。”顺带?裴云姝看着他手下送进来的大箱小筐,抿了抿唇,没说话。掌灯时分的夜浓如黑墨,只有沙沙雨声丝丝密密将天地包裹。婢子芳姿给裴云暎送上干净帕子,他拿帕子擦了擦身上雨痕,见不远处站着个端药的丫鬟于门口踌躇,眉头微挑:“还在吃药?”裴云姝愣了一下,摇头道:“安胎药早已没吃了,是郡王让小厨房做的粥食。”裴云暎点头,声音不咸不淡:“这么晚了,再夜宵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言罢,笑着睨一眼端药的婢子。婢子闻言,脸色顿时白了白。这位昭宁公世子隔段时间就要来郡王府,说是看望长姐,实则是给不得宠的长姐撑腰,连郡王都要对他忌惮三分。别看他在家姐面前亲切随和的模样,刚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虽是含笑,目光却十分冰冷,简直……简直像是被狼盯上一般。婢子打了个冷颤,不敢说什么,赶紧同裴云姝行礼退出院子。待这婢女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裴云姝方叹了口气:“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被你恐吓过了。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年轻人回过头,方才面上寒意尽数褪去,在裴云姝面前坐下,接过芳姿手里的茶盏低头喝了一口,笑道:“说了路过,顺带来看看你。”裴云姝望着他,心头微黯。裴云暎过来是干什么的,她比谁都清楚。文郡王宠爱侧妃,冷落正妻,整个郡王府都知晓。如今她有了身孕,在这府中更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裴云暎虽厉害,却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只能隔段日子上门,若有若无的警告一番。虽狂妄,但效果倒是挺好。这胎安安稳稳怀到七月,再过两个多月,就能顺利生产了。裴云姝垂目,手贴上自己隆起的小腹,目光温柔。但愿不要起什么波澜。裴云暎似乎看出她的担忧,只道:“芳姿和琼影都在身边,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她们去做,不必担心。”芳姿和琼影是裴云暎送进来的人,要往郡王府送人可不容易,倒不是怕文郡王,而是怕惹了当今圣上猜疑。然而如今这两个婢女,已是裴云姝在郡王府中最信任的人了。裴云姝笑笑:“我知道,我院子里清净,有她们陪我也好,倒是你自己……”她看向裴云暎,语气有些担忧,“听说前些日子枢密院的严大人在朝堂上为难你了,没出什么事吧?”今上深谙制衡之道,枢密院和殿前司向来不对付,枢密院的指挥使严叙心胸狭隘,为人刻薄,屡次三番在朝堂上给裴云暎下绊子耍阴招。裴云暎把玩着手中茶盏,闻言轻笑一声:“你这是打哪听来的谣言,他一个半老头子,哪里为难得了我?”裴云姝叹气:“就怕他背后动手脚,毕竟他怨恨父亲,还迁怒上了你……”枢密院的指挥使严叙恨裴云暎入骨,倒也不只是因为同为天子近卫,两司间微妙制衡关系。还因为枢密院的严叙严大人,曾被年少时的昭宁公夫人婉拒过亲事。严叙对裴云暎母亲一往情深,谁知心爱之人却另嫁他人,最后成了昭宁公夫人。严叙面上无光,又因爱生恨,将昭宁公一家子都恨上了。而今昭宁公夫人已然故去,枢密院与殿前司关系紧张,严叙自然就将仇恨延续到了裴云暎身上。听说多年以前,裴云暎一开始原本打算进的是枢密院,可最后严叙利用手中实权从中作梗,才叫裴云暎不得不进了殿前司。想到这些事,裴云姝面上担心之色更浓,裴云暎见了,叹了口气,将茶盖一合:“姐你怎么老往坏处想,往好处想想,严叙对我娘情根深种,我是我娘的儿子,他见我如睹故人,说不定承了旧情,还会帮我呢。”裴云姝瞪他一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母亲都已成婚生子,他还念着有夫之妇,你当看话本,世上哪有那种痴情男人?”裴云暎目光在桌上那盘青李子上一顿,忽而忆起殿前司里某段时间里萦绕不绝的酸气,眉眼微微一动,遂扯了扯唇角:“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世上真有男子爱上有夫之妇,还沉迷不可自拔。”“你少胡说八道!”裴云姝没好气道,旋即又愣了一下,有些狐疑地看向裴云暎,“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你也爱上了有夫之妇吧?”裴云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探身凑近裴云暎,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我去观夏宴,有夫人跟我说你好似有了心上人,我问是谁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人家在唬我。”她注视着裴云暎,目光灼灼:“阿暎,你告诉姐姐,是不是犯错了?”裴云暎沉默。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裴云姝牵起一个笑:“这话你也信?”“我信啊。”裴云姝答得坦诚:“你自小招姑娘喜欢,可这些年也没见真对谁上过心。性子又乖张,胆子也大,要真喜欢上什么有夫之妇,也不是没可能。你又不在意旁人言语,喜欢上了非但不会有半丝惭愧,还甚是乐在其中。你老实告诉姐姐,你到底喜欢上哪家夫人了?”裴云暎:“……”他道:“没有的事。”“真没有?”“没有。”裴云姝认真盯着他半晌,见他神色自若,不像是说谎模样,这才松了口气,又坐回自己位置,有些遗憾地喃喃:“原来没有啊……”裴云暎无言片刻,开口:“这几日殿前司有些忙,我要出去一趟,不要让芳姿琼影离开你身边半步,有事到殿帅府寻萧副使,他会帮你。”他将茶盏往身旁桌上一搁,站起身,裴云姝问:“要走了吗?”他看向桌上的漏刻:“时候不早了。”裴云姝点点头,叫琼影拿把伞来,芳姿搀着她送裴云暎到院门口。雨没有方才来时那般大了,天地茫茫如烟。裴云暎立在门口,檐下灯火朦朦胧胧,飒飒细雨中,年轻人长身玉立,身后是无边夜色,像挂在遇仙楼门口的一幅红尘画儿。他撑伞正欲离开,忽而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对了,在观夏宴上同你胡说八道的是谁?”“观夏宴?”裴云姝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回过神,弯了弯眸,笑道:“你说告诉我你有心上人的那位啊,其实我同她也不太熟,她来同我说话时还有些奇怪。”“是太府寺卿府上的董夫人。”……盛京的夜雨淋过世宦高官的府院,也浇过庙口百姓的宅邸。审刑院中,灯火通明。详断官范正廉坐在屋中桌前,案灯照亮他的脸,将他面上多余的赘肉映得如渡了一层脂油。他的官服有些紧了,牢牢绷在躯体上,像是捆兽的绳,下一刻就要崩裂。平日里这个时候他早已下差,今夜却迟迟未走,雨声沥沥中,门被推开,一男子从外头走了进来,大半个身子被雨浇湿,神色有些狼狈。这是审刑院录事,祁川。祁川将怀中一本卷册交到范正廉手中,卷册沾了水,范正廉拿小指捻起卷册,抖了抖册子上的水。祁川立在一边,恭顺开口:“这是准备送往礼部的今年秋闱名册,请大人过目。”范正廉“嗯”了一声,适才慢慢翻开手中册子。下月初一就是秋闱了,每年这个时候,无数学子下场赶考。人人欲往上爬,名额却只有那么多。僧多粥少,自然该各显神通。所谓各显神通,比的就是谁花的银子更多,谁更有门路,与才学无关。手中这本册子,就是要送往礼部的,今年那些“各显神通”之人。也是几个月后,一定会出现在中榜红纸上的人。范正廉喝了口热茶,寂寂冷雨夜,热茶驱散了一些寒意,他微微眯起眼,神色格外舒坦。他看不上读书人。读书人有什么了不起,自以为聪明盖地,学问包天,两只眼睛快要长到头顶上去,殊不知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会读书的人。每年册子一送到礼部,等到秋闱放榜,最高兴的往往不是那些会读书的人。就如当年他自己,才学平庸,在学院中也不甚出色,到头来,却是他官做得最大,仕途走得最顺。相反,当初学院中最得先生喜爱、书画辞赋无有不通的头名,如今却碌碌无为甘心屈于他下,替他磨墨奉笔,在雨夜里奔劳。范正廉看一眼恭敬立在一边的祁川,笑容更舒心了。他随手翻了翻手中手中名册。名册中人已提前将打点的银钱送与他,诚然,这一部分银钱中,还得分一部分给礼部侍郎手中。当年他走了礼部侍郎的门路,叫祁川为他替考,顺顺利利中了榜。又去元安县干了几年苦力,如今回到盛京,与礼部侍郎一合计,亲自参与这门生意,做得越发得心应手。官场嘛,有钱有人脉,不愁不成事。范正廉翻到最后一页,目光突然一顿。片刻后,他皱起眉,指着名册上一行名字问祁川:“这人是谁,怎么只送了八百两?”买通主考官、礼部判卷官的银两至少也是千两往上,当然,这种事,更多的是有钱也买不到机会,能上此名册之人,家中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关系在的。祁川上前一看,被指的人名叫“刘子德”。祁川思忖一下,才答道:“回大人,此人父亲是雀儿街开面馆的刘鲲,前年刘鲲的大儿子刘子贤登了名册中榜,今年送来的是他的小儿子。”范正廉眉头皱得更紧:“我是问这人什么来头?”一个开面馆的,两个儿子都能走通门路,自然非同寻常,只他平日里事务繁多,这秋闱名册上这么多名字,哪能个个都记住,一时有些模糊。身侧祁川低声提醒:“大人,前年京城有桩劫案,劫匪潜逃,是这个刘鲲举告劫匪藏身之所,才将囚犯捉拿归案。”见范正廉仍是不语,祁川又道:“当初您还全城贴了缉捕文示。”此话一出,范正廉目光一亮:“原来是他啊!”他在详断官这个位置没坐多久,盛京这几年也没出什么大事,全城缉捕也就几桩案子。前年……不就是太师府那件事么?范正廉揪着自己下巴上两撇滑腻胡子,目光有些闪烁。那个姓陆的后生不知天高地厚,愚蠢狂妄得简直要让人笑出声来,不自量力地拿着一封信就想讨公道,殊不知贱人贱命,他这样的人在太师府眼中还不如如一条狗,说打杀也就打杀了。还有那个刘鲲,原本也该一并灭口更安全,然而范正廉虽学问不行,于官场之上却还有几分脑子。他打杀了那个后生,卖了太师府一个面子,从而得以与太师府攀上一丝交情,但那一丝交情委实薄弱。日后要出了什么事,与太师府这点微薄的情面,未必能换得了什么。于是范正廉留下了刘鲲,也算当个日后的筹码。加之刘鲲此人也算上道,嘴巴又甜,所以头年他大儿子秋闱时,范正廉也就给了他个机会。他喜欢这种将旁人仕途掌握在手心的权力,再者,日后这些人做了官,记着他的情,官场上处处有照应,他也能更如鱼得水些。没想到此人今年又来了,范正廉盯着名册上刘子德的名字,目光有些阴沉。这些贱民着实贪婪。祁川看出他的不悦,问:“大人,是否要将此人从名册上去掉?”范正廉却没有说话,只扯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片刻后,他道:“你去回他一句,叫他再送八百两银子过来。”八百两再八百两,就是一千六百两。祁川道:“刘鲲恐怕拿不出这么多……”“拿不出就别来。”范正廉斜眼冷笑两声,“一千六百两买个功名,已经很划算了。”他微微阂眼,“要不是本官心善,愿意施舍他个梯子,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个泥里挣饭吃的贱民。”祁川脸色微变,范正廉未曾察觉。“对了,”男人又想起什么,睁开眼,端起桌上的热茶饮了一口,“先前来府上的那个女大夫,怎么最近不见来了?”前两个月,赵飞燕请了个女大夫登门来为她施诊,范正廉无意间撞见过一次,女大夫素着一张脸,生得像株山谷里的百合花儿,柔柔嫩嫩的,直叫人心痒。他登时就留了心。只是那女子来的时候不多,又有赵飞燕在场,再则等他下差回府时,女大夫早已回去。他寻不着什么好时机,又不好做得太明显教人看见,毕竟他现在可是两袖清风的“范青天”。祁川答道:“听夫人说,病已全好,日后不用陆大夫再上门了。”“哦?”范正廉眯了眯眼。美貌又出身卑贱的女子,就像一朵开得美丽的野花,人人都想攀折,人人也都能攀折。只消买间宅子,教她看看富贵与荣华,她就会心甘情愿地缩在笼子里,日日替主子欢唱。毕竟,贱民嘛,生来就是要被人嗟磨的。范正廉放下手中茶盏,“等秋闱过后,让她给本官也送一味药来吧。”祁川垂首:“是。”

第七十一章 嫌隙

雨声沥沥,盛京的夜黯黯沉沉,泛着秋日清寒。祁川回到家中时,已是夜深人静。屋顶漏了雨,雨水顺着墙根往下,在地上积起一小摊水洼,没留神一脚踩下去,薄底的靴子顿时浸了个透湿。他拔起湿漉漉的腿,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桌上亮着灯,一个穿缎衫的年轻妇人正坐在外头的几榻上吃酒,盐水虾虾壳胡乱扔了一地,屋子里酒气醺醺。这是祁川的夫人马氏。她喝得已有几分醉意,斜眼睨着祁川,有些嫌弃地看着祁川衣服上的水渍将地弄湿,嘀咕了一句:“脏死了!”祁川没理会她,只向里看了一眼,道:“九儿睡了?”九儿是祁川的儿子,马氏嗯了一声。他便点了一下头,将湿透的外衣脱下来,丢到门口浆洗衣服的木桶里。马氏拿着酒壶,醺醺然盯着他动作半晌,忽而屁股往前挪了几步,挪到几榻边缘,问:“儿子的书院有着落了么?”祁川一顿,摇了摇头。祁九儿如今到进学的年纪了,是该选一处书院上学。然而如今盛京的官学,好的进不去,不好的他又瞧不上。前些日子祁川为此事焦头烂额,两三月过去了,祁九儿的学院仍无下落。马氏闻言,鼻翼翕动,嘴角往旁一撇,啐了一口:“废物!”祁川额心隐隐跳动,低声喝道:“小点声,当心吵醒九儿!”马氏却越发来了气来,嘴里絮絮骂道:“没用的东西,早与你说了,平日里多抬举讨好上峰。同你一起进审刑院的如今个个比你强,偏你到现在还是个录事。俸禄没多少不消说,日日花用倒不断出去。你瞧瞧你自己,淋得跟没去处的狗般,也就是样子看着光鲜,老娘当年瞎了眼嫁给你,本以为是做官太太,谁知却是来过苦日子,你个害人不浅的狗东西!”祁川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嘴,在微弱灯火下如一尾巨大贪婪的鱼,将这满地虾壳,连同郁郁黑夜一同吞吃进去。马氏不是他自己娶来的夫人。他跟了范正廉多年,从元安县跟回了盛京城,他帮范正廉判了好些漂亮的案子,他是范正廉最好用的一支笔,范正廉离不开他,凡事为他操持,也包括替他成了一桩亲事。马氏是范老夫人身边嬷嬷的亲侄女,一家子都在范家干活。范老夫人将身边人的侄女说给了他,是抬举赏识,是信任关爱,也是赤裸裸的监视。是要将他和范家永远彻底地绑在一块儿,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不是科举场上挥毫泼墨的风光举子,也不是元安县足智多谋的县尉大人,而是审刑院中一个有名无实的小录事,范家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人。马氏性情辣躁,贪图享受,过门后日日只知吃酒骂人,又嫌他不会巴结范家以至于到现在仕途无望。譬如此刻,他冒雨归来,她对他并无半丝关怀问询,只知诅咒痛骂。“真是穷人根子,真以为读了几句书就了不得了?不过是个下贱的,一辈子做没福气的奴才!”这话他平日里听过许多次,早已习以为常,经不起心中半分波澜。但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夜雨太冷,而他太累,恍然间让他想起在审刑院的那场奚落。奴才、贱民,这就是他们在这些人眼中的模样。漆黑破屋角落里尚还堆着新鲜鸡蛋和红薯,怕被漏的雨洇湿,上头盖了一层油布,却如一道冷厉的箭,刹那间刺痛男人的眼睛。那是他特意去乡下寻来的土产鸡蛋,九儿进学的事迟迟没下落,范正廉总是敷衍,他便提了这些礼去府上找赵飞燕,想着女子总是更心善,或许会看在他为范家奔劳多年的份上施以援手,毕竟对范家人来说,这不过举手之劳的事。但那土产后来原封不动的送到了另一人手中。女大夫身边丫鬟的话又浮现在耳边。“我当时都听见了,他们说这是穷鬼送的腌货,都放烂了,放在府里也是占地方,这才送与我们!”穷鬼……放烂了……祁川的拳头忍不住慢慢捏紧。他就像是范家养的一条狗,没有自尊,没有前程,什么都没有。雨夜里,马氏还在咒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短命的奴才,什么都指望不上,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住口!”祁川一脚踢翻桌子,于是那满桌的虾壳“哗啦啦”散了一地。马氏一愣。她平日里臭骂祁川时,这人从不还嘴,跟个踞嘴葫芦般。她抬起头,望向自己向来寡言的丈夫,却见对方的眼神阴沉沉的,像是包着汪火,像是雨夜里的恶鬼,凶猛地看着自己。她骤然畏惧,竟没有继续诅咒下去。直到那男人踢开面前的杂桶,像是忍耐不了这逼仄的屋宅,一摔门,转身又冲进了屋外的雨幕中。过了许久,马氏才回过神来,冲空空的门前啐了一口,恨恨开口。“夭寿的,教他死在外面才好!”……几阵秋雨,洗去盛京残余的最后一点炎意。白露过后,一夜凉过一夜。有讲究的人家清晨起来“收清露”。医经上写:百草头上秋露,未唏时收取,愈百病,止消渴,令人身轻不饥,肌肉悦泽。”讲究的人家有这个空闲雅致,学子们却忙得很,明日就是八月初一,秋闱在即,学子们都在家中收拾下场笔墨。庙口的何瞎子测字生意好得出奇总有人家想为自家考试的儿子测个吉兆喜头。西街小贩收摊收得比平日早些,鲜鱼行吴有才家中,白幡挽幛还未取尽,一眼看过去,冷冷清清。吴大娘在七日前入了土,何瞎子挑了个良辰吉日,又选了块风水宝地给吴大娘下葬,临了对吴有才说:“这是块吉地,公子放心,令堂埋入此地,此地可出状元,公子将来定然做官。”吴有才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母亲已经去了,他做状元也好,做官也好,总归母亲已看不见。秋风呜咽,吴有才将院门口的杂草拔干净,回身进了屋,去收拾明日要用的纸笔。过去每次秋闱前,这些都是母亲替他悉心准备的。如今母亲已去,他自己张罗收拾,忆及从前,越发觉得凄冷。吴有才弯腰,把旧考篮从床底下拖出来。这考篮还是当年他第一次进学时,母亲花五十文钱从一个中举的考生手中买下来的,说是沾沾对方喜气。谁知一晃十多年过去,等到母亲都已经去了,他仍没得偿所愿。他把考篮拖出来后,却并未打开书箱,而是就势往地上一坐,目光扫过角落的小几前,一包巴掌大的纸包来。那是陆瞳给他的纸包。这纸包在漆黑屋里,像是能发出微弱白光,攫取他全部心神,如坐在桌头的无常小鬼,不怀好意地冲着他怪笑。吴有才有些发怔。陆瞳那一日的话又浮现在他耳边。“吴有才,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到今已过十二年。十二年了,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何一次也考不中?”“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当然是,杀了他。”杀了他……吴有才蓦地打了个冷战。他匆匆回神,像是从那个惊悸的梦中清醒,双手用力握住考篮的篮盖。要杀一个主考官,哪有这般容易。且不说这事能不能成,他如今孑然一身,亲眷都已离世,倒不必担忧会连累谁,然而从小学着“远思扬祖宗之德,近思盖父母之衍;上思报国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济人之急,内思闲己之邪”的读书人,要为了一己私欲杀害无辜之人,于他来说简直像是邪魔的蛊惑。那主考官跟他素无冤仇,就算真如陆瞳所说被人勾串买通,也罪不至死,他怎能动手?何况,他做平人百姓做了这么些年,早已习惯忍气吞声,什么不公平、什么欺压,连争一争的念头都没有。倘若是十八岁的吴有才,或许尚有一丝勇气与浊世、与权贵抗衡,而如今被世事蹉磨过的吴有才,早已没了那份心气,像是一张被熨平的墨纸,平平摊在天地中,任由风雨摧折。“公平”是奢侈的东西,穷人不敢妄想,或许只有一朝死了,去阴司找阎王判官才能给得了一丝半毫。他摇了摇头,像是要将脑中这些纷乱思绪一并摇出去,垂首用力打开考篮的盖子。考篮里是一些旧物,他要新装入一些纸墨,明日一并带到号舍中去。他伸手掏出几张旧纸,掏了几下,指尖突然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心下疑惑,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红花布层层裹着的包囊。这是……吴有才凝神。红花布是母亲惯来缝补衣服用剩的布头,这包囊约摸是母亲偷偷放在考篮里的。他将包囊拿起来,手指摹过粗糙的花布,似乎能感觉到母亲的余温。看了一会儿,吴有才试图打开这包囊,一打开,他才发现这包囊被一层一层包裹得很紧,直拆了五六层才彻底拆开,里头散着一些细碎的干草,干草围绕间,整整齐齐摆着十锭银元。竟是一百两银子。吴有才一下子呆住了。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银子!像是有一根针陡然刺进他心中,绵密的疼自心间霍然蔓延,吴有才的眼泪顷刻涌了出来。母亲一生节俭,杀鱼卖鱼,一条鱼不过挣十几文钱,他不知道这一百两银子母亲要攒多久,但这必定是她千辛万苦为他留下来的积蓄。她没有告诉吴有才,或许怕吴有才拿这钱去买了无用的药材,亦或是为了其他。儒生枯坐在地,眼泪如奔涌的泉砸了一地。他仿佛看到母亲拖着残败的病体,将满满一箱子铜钱换了十封漂亮的银锭,又一锭一锭地擦干净,小心翼翼用布包好藏在这考篮中。他好像能看到母亲站在他跟前,如往日一般笑着宽慰他道:“我儿考中日后做了官,免不得要打点四周,抠抠索索成什么样子?这些银子拿着,莫叫人轻看!”母亲的音容笑貌宛在跟前,他却伏在地上哀恸嚎啕,于悲哀中,又有浓烈的怨恨与不甘自心头烧起。他永远也考不中,他永远也做不了官!因为往上的梯子被人拦住,因为他只是鲜鱼行中杀鱼的穷人!吴有才猛地抬头,恶狠狠盯着桌角的那张油纸包,油纸包在昏暗光线中,在这地上散落银锭的鲜明中,无声冲他冷笑。犹如被蛊惑般,他朝那封油纸包慢慢地伸出手去。凭什么呢?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他不想一辈子做涧底松,也不想一辈子屈于山上苗。陆瞳那些动摇人心的话又慢慢从他心头浮现起来。风雨欲来的灵堂中,儒生问陆瞳:“陆大夫为何要帮我?”女子沉默看着他,没有回答,眸中像盛着暗色的霭,沉沉看不清楚。吴有才心中清楚,她想利用他,所谓帮他之言必定别有目的。但这一刻,他竟心甘情愿为她蛊惑。感恩她在这怨恨凄苦中为他找到一条绝望又痛快的路,让他不至于在这无尽的悲苦中沉沦。儒生指尖碰到了桌上纸包。纸包冰冰凉凉,如一个冰冷的诅咒,刹那间,身后似有有无常小鬼畅快大笑声响起,像是庆祝最终赢得这场博弈的胜利。于是他把那纸包紧紧攥在掌心,于空荡荡的房间中伏下身,无声嚎哭起来。

第七十二章 有秘密的夜晚

夜里的寒风像女人号哭,刘家的宅屋里,院子里却隐隐传来了欢笑声。明日秋闱,刘家的小儿子刘子德一早也将下场。刘家婶子王春枝特意做了一席好菜,庆祝儿子临将赶赴科场。桌上摆满了鸡鸭牛肉,中间还有燕窝一盏。王春枝端起那一小盅燕窝,送到小儿子手中,笑得格外高兴:“我的儿,吃完这盅,明儿去号舍可要苦几日了。”秋闱每闱三场,一场三昼夜,九天七夜的日子都得呆在号舍,吃喝睡也不出不来,莫说是燕窝,连干粮都哽人得很。刘子德一身崭新缎服,将面前燕窝一饮而尽,眉梢微微勾起,藏着两分按捺不住的得意。自然是得意的,打点礼部主考官的银子已送去,只待秋闱一过,他便也要如哥哥一般成为举子,再等等,混去做个官,日后便不再是卖面家的儿子,人人见了,得尊称一位“老爷”。想到“老爷”这个名号,刘子德面上更添几分笑。他兄长刘子贤眉间却有些郁郁,低声道:“礼部的人胃口越发大了,竟坐地起价……”前几日打点礼部那头的人回了话,说送去的银子欠了些,又添了八百两。八百两又八百两,整整一千六百两银子,那是许多平人一辈子也花赚不了的巨款!为了这一千六百两银子,家中东拼西凑、掏空了积蓄,刘子贤这一年半载攒下来的俸禄也全赔了出去。虽是亲兄弟,心中到底不舒服。王春枝看出了他的不快,眼珠子转了转,笑着开口:“多就多了点,好在咱们面馆生意也不错,待子德中了榜,后头也点了官,你们两兄弟都做了官,还愁银子不往咱家流?往长久看,咱们后头的好日子多得是!”这话说得吉利,刘老爷刘鲲也不住点头:“不错,官场不怕花银子,就怕有银子花不出去。门路打点好,后日就轻松得多。”言罢又怅然喟叹,“咱们刘家当年在京城支个小摊都要偷偷摸摸,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此话一出,席上几人都有些唏嘘。当初刘家在盛京胡同里支着个摊棚卖面,还时常被本地商户欺凌,然而短短几年间,在最热闹的雀儿街有了当口的铺面,大儿子中举做了官,小儿子亦是前途无量。往日那些瞧不起他们的邻舍再不敢当面嚼舌根,人人都来巴结恭维。往前看,那些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日子,似消失的浪头,早已一去不复返了。真是何等的不容易。刘子德夹一个虾丸子塞进嘴里,嘻嘻一笑,语气有些浮躁:“那当然,咱们一家出两个举子,放在京城里也是少有的荣耀,这可比当年常武县陆家那个小子厉害多了……”话到此处,犹如提到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刘子德霎时收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刘子贤眉头紧皱,刘鲲更是脸色不好看。俄顷,倒是王春枝重新笑着出声:“总归明日下场再熬几日,咱们就彻彻底底不必挨这苦日子了!”言语间丝毫不提方才的那个名字,宛如越过某个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刘子德忙应和:“是是是,都打点全了,娘就在家等着儿好消息就是!”席间吃吃喝喝,因明日正事,刘子德也不敢多用误事,吃了一些后就去里屋休息,刘子贤也睡去,王春枝收拾完席面碗筷回了屋,刘鲲正坐在桌前挑灯芯。灯芯被剪去一截,比方才明亮了些,凝固的灯火中,刘鲲僵直坐着,像一截即将枯萎的病木。窗外有风吹进,墙上影子便摇曳着晃了晃。王春枝将窗掩了,自己脱鞋上了榻。许是秋日一下子冷了下来,她紧了紧衣襟,瑟缩了下身子,往靠墙的里面挨了挨。烛光映着她腕间,那里没有了从前沉甸甸的金镯子,显得有些空荡。金镯子是刘子贤赴任后拿了俸禄给她打的,足足的金子,儿子这片实惠的孝心教她高兴了半年之久。然而前几日,这镯子被换成了银子送去了礼部。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腕间,突然开口:“当家的,我昨晚梦见陆家那小子了。”话刚说完,外头大风将方才虚掩的窗猛地吹开一阵,发出“砰”的一声,把她惊了一惊,急忙惶然去看。坐在榻边的刘鲲也跟着骇了一跳,不过转瞬平静下来,斥道:“胡说八道什么?”“是真的!”犹如恐惧有了发泄的渠道,王春枝忍不住身子又往墙里缩了一截,“我梦见他上咱家来了,就在门口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打了个寒战,声音放低了一点,“当家的,我近来眼皮总跳个不停,心里怪不安的,会不会出什么事啊?”刘鲲黑黄面皮耸了耸,斥道:“打点的银子都已送了出去,能出什么事!妇道人家就是多心,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王春枝闻言便不吭声了,只身子往墙里一躺,背靠着刘鲲嘀咕一句:“不说就不说。”王春枝睡下了,刘鲲仍盘腿坐在榻边,影子在地上落下一个吊诡的暗影,如展翅的鲲鹏。他那早死的老爹当年给他取“鲲”这个字,希望他能如鲲鹏展翅万里,飞得又高又远。刘鲲也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头地。然而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家世也没有才华,闯荡了大半辈子,还是只能在常武县的庄户里挣辛苦银子过活。他表兄陆启林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相貌好学识也好,连生个儿子也比他家两个小子会读书。刘鲲总对这个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不过好在陆启林约莫是读书人的傲气作祟,空有一腔才华抱负却不懂得人情世故,以至于最后也只能在常武县做个平平的教书先生。于是那点微妙的妒意也就被冲散了。刘鲲在常武县呆到三十五岁那年,终于受不了这般没有指望的日子。于是借了钱银子带着一家老小去京城,发誓要活出个名堂。盛京好,锦绣如画,金粉楼台,满地都是富贵荣华。只是这荣华却没有他们的份儿。刘鲲一家带着汹汹野心而来,却在这迷人富贵中接连碰了钉子。锦绣纷呈里没留他们的位置,鲲鹏翅膀再大,飞不过有梯子的人。他没有学识也没有门路,只能在盛京巷子胡同里支个小摊,还卖常武县里最寻常的鳝丝面,他想着,盛京的银子比常武县的银子好挣,一点一点,总能挣出点前程。自古欢时易过,苦日难熬。刘鲲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他盘算着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大概能够在雀儿街盘下一间小铺面,他去看过那条街,客流云来,若在此盘店,一月也有不少赚头。谁知说的好好的,临到头了,房主却突然涨了一百两银子。他家里的所有积蓄都已变卖,能借的街邻都已借过,银钱像被狠狠碾磨过的枯木,再也漏不出一丝半晌。铺子是盘不成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就是在那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陆谦。陆谦……门外夜色凄迷,刘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陆谦是陆启林的儿子,是他的侄儿。这个侄儿的性子不似他父亲一般古板严正,像常武县三月春日的暖阳,明亮潇洒。他又会读书,长得也好,心地纯善,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刘鲲也很喜欢他。他自己生的两个儿子不成器,他懒得管,陆谦却很喜欢跟着他。大约是因为陆启林过于古板,而刘鲲看起来和善的多。陆谦喜欢跟着他钓鱼、捉泥鳅,在傍晚的溪头逮螃蟹。隔壁邻舍都说,比起陆启林,他看着才像陆谦的爹。只是后来他上京后,除了一年半载和陆家通点书信,就再无往来了。一晃多年过去,当年明慧潇洒的少年看起来沉稳了许多,刘鲲又惊又喜,陆谦的笑容却很勉强。陆谦是为陆柔的丧事而来的。陆柔死了。这消息刘鲲早就知晓,心中也很惋惜。陆柔刚嫁到盛京来时,还来刘家拜访过一次。只是她嫁的是富商门户,家中规矩大,尤其是她那个婆母,格外刻薄,刘鲲也不好厚着脸皮屡次登门,渐渐也就不再往来。刘鲲以为陆谦是来奔丧的,谁知陆谦却告诉他,陆柔的死另有隐情。陆柔是被人害了。陆谦嘴里的那个秘密令人骇然,让刘鲲也惊得魂飞魄散。年轻人如少年时般刚折,咬牙赌咒势必要为枉死的长姐讨个公道。“谦哥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知不知道太师是多大的官……他跺跺脚,整个盛京都要抖三抖!你贸贸然冲出去举告他,别说翻案,连你爹娘都要连累,听表叔的,回去吧,否则连命也保不住!”当时,他是这么劝陆谦的。但陆谦全然不听。年轻人虽然性子与他父亲大相径庭,但骨子里的固执却如出一辙。他看着刘鲲:“表叔,我姐姐死了,我明明知道真相却要缩头隐忍,那些人作恶亏心还能高高在上,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有冤无诉,有屈无伸,不觉得荒谬吗?”“就算是死,我也要为我姐姐讨回公道。”他太年轻了,尚不知这世间的权势,轻而易举就能摧折一个家族的脊梁。刘鲲劝不住陆谦,只得眼睁睁看着陆谦孤注一掷去了审刑院,如飞蛾扑向早已织好的密网。果然,没过多久,盛京街头就出现了陆谦的通缉令。什么凌辱他人、盗窃财物,这些乱七八糟的罪名一股脑儿兜在画像人身上,他看着悬赏一百两银子的小字,心想审刑院的人还真是大方。他拖着疲惫又麻木的身子回到家,王春枝正在家中哭闹,说是雀儿街那头的铺面租不成,定金却不退了,五十两银子的定金,他们要攒许久许久。子德和子贤去找店主对峙,被人打了一顿扔了出来。家中一片狼藉,儿子的谩骂和妇人的哭闹混在一起,吵得他头疼,恍觉悲哀心酸,还不如常武县的日子快活。他在一片吵闹中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深,有人在耳边唤他:“表叔,表叔!”刘鲲抬起头。陆谦就站在他面前,他是趁着夜色来的,目光狼狈又有些焦躁。“谦哥儿?”刘鲲坐直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陆谦却道:“表叔,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和太师府已暗中勾结,污蔑我要将我入狱。”他几步走到屋中一口放干果的坛子里,从坛子里摸出一封纸包着的东西。刘鲲惊讶:“这是什么?”陆谦一笑,这个时候了,他居然也笑得出来,眼色似带一分狡黠:“证据。”“证据?”“姐姐当时留给我的证据,我思来想去,表叔你的担心也没错,所以我去找范正廉时,将这东西先藏在你家了。今日就是来取走的。”他又走到刘鲲面前,沉默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开口:“表叔,眼下缉捕告示已出,我是罪人之身,不能留在这里连累你。”刘鲲问:“那你今后怎么办?”“自然是继续想办法替我姐姐讨公道。表叔,”他微微垂目,“要是我死了,不必管我尸身,烦待您写封信回常武县骗骗我爹娘,能骗多久是多久。不过,”他又笑起来,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满不在乎,“我想,我也没那么容易落在他手上。”他摆摆手:“我走了。”年轻人就要消失在门口,像是要彻底消失在盛京无边的夜色中。刘鲲道:“等等!”陆谦转过身:“怎么了?”这本是该离别的时候,他应该对这看着长大的晚辈细细叮嘱,然而在那一刻,不知为何,刘鲲却莫名其妙想起他白日在街头看到的缉捕告示中,一百两的悬赏银两来。一百两,加起来刚好够他盘下雀儿街那间梦寐以求的铺子,也足够解决眼下家中混乱境况。陆谦问:“表叔?”刘鲲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谦哥儿,今晚留下吧,外面到处都是官差。”“那我就更不能留下来了,表叔,我留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你们也要被连累。”说着他又要走,刘鲲一把拉住他。陆谦疑惑,刘鲲吞了口唾沫:“你这几日在外面东躲西藏,想来没有好好吃过饭,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消停,你等着,我让你表婶给你做碗鳝丝面。吃完面再走吧。”实在拗不过刘鲲,陆谦只得答应多留一刻。王春枝被刘鲲匆匆叫起来煮面,心中格外不痛快,骂道:“他是个通缉犯!你还要给他做面吃,你不怕被连累,我还怕呢!”刘鲲目光闪了闪:“是啊,他是通缉犯。”也是如今能带他们度过难关的一笔钱。须臾,刘鲲端着喷香的面放到陆谦面前,陆谦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边吃边冲他笑:“这么多年,婶婶的手艺还是原来的味道。”刘鲲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再抬起头时,陆谦的头已垂在臂弯中他在碗里放了足量迷药,纵然是头大象也能药倒。微弱灯火下,刘鲲半张脸被光影侵袭,面无表情地看着年轻人的睡颜。他想,陆谦已得罪太师府的人,迟早都是要死的。与其不明不白的死在外人手里,不如过一遍自己的手,好歹还能为他们家做点贡献。一条人命,一百两银子,能租下雀儿街的面馆。还有那封“证据”,或许能得到的更多。已去报官的王春枝回来了,在门后低声催促,于是他站起身,走过去……“啪”门未关紧,外头的风将一扇门卷开,在夜里一晃一晃的响,打断了刘鲲的思虑。于是他站起身,走过去,如那天夜里一般“咔哒”一声,将屋门锁上了。……长风吹过孤苦儒生家中挽幛,也吹过富户高官家的灯笼。这一夜有人欢笑,有人哭泣。屋子里,陆瞳正在小佛橱前上香。银筝从门外走进来,笑吟吟开口:“明日秋闱,董少爷身边的小厮刚刚来过买折桂令的药茶,我以姑娘名义说了几句吉祥话,好让董少爷开心开心。”陆瞳淡淡一笑。今年秋闱,董麟也要下场。他如今肺疾好了许多,在号舍呆上几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董夫人倒没有想着让董麟高中,只想着让董麟观观场也好,也好叫盛京的那些夫人们瞧瞧,他家儿子身子康健,绝不是谣言里的病秧子。董麟对陆瞳的好感几乎已是不加掩饰了,银筝觉得,董麟今年之所以下场,保不齐也是想让陆瞳瞧瞧。男人嘛,在心上人面前,总是像只花孔雀般卯足了劲儿表现,纵然这行为在对方眼中可能蠢笨十足。银筝想了想:“那吴秀才明日也要下场了,姑娘不替他求求菩萨吗?”陆瞳伸手,取过一边的香在烛火上点燃。小佛橱里,菩萨悲悯的目凝着她,冷漠又慈悲。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龛笼里,轻声开口。“那就祝他,登金榜,占鳌头,名扬四海,蟾宫折桂。”

第七十三章 毒发

八月初一,秋闱开考前。贡院门口,挤满了准备入场考试的考生。梁朝的秋闱每两年一次,适逢这两年皇家纳吉加恩科,今年也能下场。秋试一共三场,每场三天。且不提学问,对体力而言,也是不小的考验。马车前,董夫人握着董麟的手,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嘴里念着:“你这身衣服是不是薄了些?听说号舍里冷得很,连个炭炉也没得生,秋寒袭人,着凉了怎么办?”董麟自小娇惯,冷不防要去号舍待上九天七夜,董夫人心里总担忧得很。“母亲,儿子没事。”董麟稍感不自在。贡院门口来来往往的考生如此多,就他一个家里来了马车和一大群奴仆,显得格外格格不入。“为娘还不是担心你,一旦进了贡院就得等考完才出来,你在里边要是饿了、冷了可怎么了得。胜权,”董夫人招呼身边侍卫,“你再替少爷瞧瞧考篮,可落下什么没有?”“是。”恰好此时有儒生走过,将他们这头母子情深的画面看在眼里,一时有些出神。吴有才怔怔站在原地。过去那些年,每次下场,母亲也是这般送他到贡院门口,絮絮嘱咐。她从来不担心他文章写得好不好,能不能做官,嘴里说的最多的,最操心的,也无非是号舍里冷不冷,衣服够不够穿,他会不会吃不饱。末了,再对他笑着道:“娘在家等着你考完!”而如今,家中已经没有了等他归家之人,贡院门前,也不会再有慈母的叮咛。身侧有人拍他肩膀:“有才!”吴有才回头一看,原是个儒生打扮的老者,身穿开了缝的青布衣,头戴方巾,胡须花白,面黄肌瘦,手里提着一方破旧考篮。他愣一愣:“荀老爹?”这人他认识,是住庙口那头的一位老先生,今年已过古稀了,自成年起考了几十年,一次也未中过,吴有才听说他近年身子越发不好,走路也难,没料到今年秋闱竟仍来了。“老远就瞧见你,”荀老爹花白胡子一翘一翘,满是皱纹的脸上咧开一个笑,“我方才看见名簿上你的号舍了,与我相邻。正好,起个吉兆,说不准我二人这次都能得中。”吴有才看着他那颤巍巍的步子,没说话。荀老爹没注意到他神情有异,只望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年轻考生,眼中流露出一丝憧憬的羡慕。时间已到,考官开始催促,众考生一同进入贡院大门,由考官检查过考篮中笔墨,依次进入号舍。号舍南向成排,一共六十六间,吴有才分到的号舍位于中间,相邻那间号舍里的考生恰好是荀老爹。临近门前,荀老爹对他神神秘秘道:“好好写,我前日里梦里发兆,今年你我二人必定同榜!”吴有才只笑笑,提着考篮进了号舍。远处,贡院大门关上了。号舍像隐在盛京的庞然巨兽,盘伏间不动声色将千万读书人吞裹。秋闱一共三场,每场三日,第一场是四书五经,第二场考策问,第三场是诗赋。下场期间,考生吃喝拉撒都在号舍内,不得出门。吴有才坐在号舍内,看着面前摊开的考卷,他认真一一看过,如过去十二年那般,提起笔,伏身在案前作答起来。时日慢慢过去,贡院的天由白到黑,又由黑到白。中间要两次换场,考完策问最后一次换场时,外头下起了绵绵细雨。正是三更,吴有才随考生们一起,等待主考叫换场的号舍。天色阴晦,浓墨一般的夜色里分不清谁是谁,号舍旁有班房,班房前杂木葳蕤,其中隐隐有人影晃动。许是吴有才这一日尚有精神,竟不知为何在这冷雨天里视线出奇的好,因此他也就看清楚了,有人在其中换了行头,藏在班房前的黑林中等着。直到同考出来点名,点到之人却没有说话,暗暗地退到那一片灌木的阴影里,这时又有人走出来,接了被点名之人的高帽与外衫,重新走了出去,成了那点名的人。那被点名之人原本身材痴肥,而后站出来的人却是个矮瘦个儿.于是顷刻间,吴有才心知肚明。他张了张嘴,想要大喊,然而脑中却兀的浮现起陆瞳的话来。“你人微言轻,狗官沆瀣一气,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待秋闱后放出去,证据也就没有了。”他骤然沉默下来。喊了,说出去了,又怎么样呢?主持秋闱的主考有二人,同考有四人,提调一人,巡考若干人。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发现有人替考一事吗?贡院大门早已关闭,考完前不得再开,若无之前就有人准允,这些替考之人是怎么混进来的?就算他现在叫起来,主考随意找个借口将他抓住,纵然他的话可能会引起考生狐疑,但秋试尚未结束,不会有人为了这点疑惑放弃自己的前程。他也没办法再继续考下去。淅淅沥沥的秋雨淋湿了他的袍角,吴有才站在原地,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他望向远处,棚子里,两位锦衣华服的主考安然坐着,翘着腿,舒舒服服地呷着嘴里的茶。暗色里,似乎有身披白帛的女子坐在远处,对着他微笑开口。“若换做是我……”“当然是,杀了他。”杀了他。袖中纸包尖锐的折角触疼了他的手指,吴有才骤然回神,慢慢将那方小包攥紧于掌心。秋雨还在继续,滴滴点点砸在人身上,像是要苦到人心里。点名已结束,吴有才随着长虫似的考生队伍,走进分到的新的那间黑漆漆的号舍,像走进一方早已为他铸好的坟冢。最后一场,考的是词赋。这本应是吴有才最擅长的一场,然而他却一直没有提笔,只是坐在案前,呆呆看着狭小号舍里的铜灯。方才淋了一层雨,衣裳有些微湿。吴有才没在意,这衣裳是母亲十二年前第一次下场前为他缝的,为了讨个彩头,特意用了朱色的粗绨布料。十二年过去,绨袍的衣领和襟袖已被时光磨破,然而他却不舍得重新拆开缝补,因为上头有母亲缝补过的旧线痕迹。他静静地在号舍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天色既白,隐隐有鸡鸣自远处的闹市中传来几星,方才迟缓地提起笔,在面前的考卷上书写起来。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字极为用心,神情甚至称得上虔诚,然而细看下去,又有一种万事俱毕的枯寂。最后一笔落完,吴有才收回手,将笔搁至一边。他将纸卷举起来,凑近认真看了一遍,才又重新放下,仰头看向远处。号舍的窗外,天色已白,这场秋闱快结束了,过不了多久,考官收走考卷,这六十六间号舍里人的未来前程,就此落定。吴有才从袖中掏出那一方小纸包来。他平静地笑了笑,然后,打开了手中纸包。……相邻不远的号舍里,荀老爹搁下笔,揉了揉发抖的手。他已经很老了,不一定能熬得到下一次下场,然而秋闱这件事坚持了多年,似已成他心中执念。他无儿无女,不曾婚娶,爹娘早已过世,好像来人世一遭,就是为了博取功名。同他一样的读书人,这世上多不胜数。然而卑贱平人想要一步登天,这就是最直接、看起来也最有希望的办法。荀老爹枯树般的老脸上浮起一个满意的笑来。大约是他前些日子做的那个梦果真灵验,他觉得今年这场三场都写得极出色,或许真应了书里说的那句“伏久者,飞必高”,他忙忙碌碌这么些年,说不准真能在入土前尝尝金榜题名的滋味。荀老爹将写好的考卷放在一边,从考篮里拿出几块干粮来。换场前考生在同考处领到后两日要吃的干粮。里头有一些烧饼、甜糕之类,滋味倒还可以,荀老爹怕答卷时间不够,没忙着吃。这会儿都写得差不多了,只等着主考来收考卷,于是心下放松起来,这才觉出腹中饥肠辘辘。才拿起一块烧饼咬了一口,突然听得近处传来一声凄厉喊叫:“毒!有人下毒!救命”这声音来得突然,在寂然贡院中犹如一声巨雷,惊得荀老爹手上一个不稳,烧饼“咕噜噜”掉到了地上。他没空去捡,将号舍的窗往外推了推,抬高身子试图去看外头的场景。贡院里的号舍未免考生舞弊之行,每一间号舍都已上锁,就连窗户外头也有铁栓扣着,只能开至一半。从开了一半的窗户里能看得清楚,正是清晨,贡院空旷的院子里,一个穿朱色衣服的身影从中滚了出来,恰好滚在大院中间,这人出现得突然,同考和主考尚未反应过来,荀老爹还在想,这人莫非是砸破了号舍门跑出来的然而一旦破门而出,今年秋闱成绩便作不得数,岂不是白熬一年?下一刻,男子凄厉的喊声又传了过来。“同年们,有人在干粮中下毒,干粮中有毒”干粮有毒?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那个在地上翻滚的身影渐渐的动作慢了下来,四肢不断痉挛,从他嘴里大口大口呕出乌血,在地上洇出一道触目惊心的暗影。荀老爹一愣,下意识看向地上滚落的烧饼,心头蓦然掠过一丝寒意。贡院里的干粮都是统一分发的,早年间都是考生自带干粮,但因号舍潮湿,有的考生带的食物很快变质。后来礼部便安排秋闱期间贡院为考生提供干粮。这人说干粮有毒,那眼前这些……荀老爹猛的收手,如避蛇蝎般地一把甩开考篮。篮子里的糕饼“哗啦啦”撒了一地。四周号舍里几乎骤然发出嘈杂叫喊这个时间,多半都已考完,考生们见此凄惨场景,难免惶然惊悸。荀老爹按住自己心口,此刻他心头跳得飞快,只觉气喘得也急,偏在这时脑子里还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丝古怪,那喊叫的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听过。他这般想着,又颤巍巍地推开号舍的窗,大着胆子朝倒在地上的人看了一眼。朱衣方巾,身材瘦小,那人倒在地上,脑袋歪着,嘴角流出来的血在身下糊成一团。他眼睛睁得很大,痛苦的神情凝在脸上,皮肤好似成了青色,如一截僵死的鬼魂,了无生气的眼珠子恰好与荀老爹撞了个正着。荀老爹呼吸一窒。片刻后,他按着胸口喊出来。“有、有才啊”……仁心医馆开门时,已过巳时。立秋过后,昼日变短,黑夜变长,除了卖早食的,西街小贩们铺子开张的时间都晚了许多。银筝正擦拭着柜台上的药茶罐子,对面裁缝店里的小伙计匆匆忙忙从外面跑来,边跑边大声道:“出事了,贡院出事了!”孙裁缝捧着碗漱口,闻言转头问:“怎么了?”“刚才班房那边的人说,听见贡院里死了个读书人,说是号舍里有人下毒,这会儿正吵得一团乱麻!”银筝手一抖,一罐药茶不慎脱落,滚到了地上。“老天爷啊,”丝鞋铺里的宋嫂听见动静走出来,“那贡院里的不都是考试的学生吗?谁会对学生下毒?”“这我不知道。”小伙计挠头,“贡院外头都传开了,不过时候不到不让进,不晓得是什么情况。”银筝脸色变了变,再顾不得其他,掀开毡帘进了小院。此刻时间还早,杜长卿和阿城未到,夏蓉蓉主仆在屋里没出来。院子里,陆瞳正把晒干的新鲜药材收进木匾里。银筝三两步走到陆瞳面前,颤抖着声音开口。“姑娘,不好了,外头在传,贡院里死了个考生!”陆瞳动作一下子顿住了。“你说是考生死了?”她神情蓦地一变,“糟了!”银筝见状,心中更加紧张:“怎么变成是是考生出事?会不会那个吴秀才毒错了人……”“不会。”陆瞳放下木匾,眸中神色变幻几番,“是他自己服了毒。”吴有才不杀主考官,也定不会杀别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把药用在自己身上。她撺掇吴有才去杀了主考官,无非是借了吴有才心中的怨与怒。然而吴有才临至绝境,竟然宁愿自己服毒。顷刻间,陆瞳就明白了这儒生的用意。此刻最后一场快结束,贡院外已有考生家眷等待,号舍里的人心思也浮动不定,这消息能从贡院中传出来,显然已惹出不小动静。对吴有才来说,目的似乎已达成。只要惹出动静,引人前来,或许就有机会查清考场舞弊之行。但,死一个籍籍无名的读书人和死一个主考官,在盛京能掀起的波澜是不同的。贡院的大门不开,就无人知晓里头的真相,而秋闱还未结束,在这点时间里,有足够的时间将此事浪花按平。吴有才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银筝慌得不行:“姑娘,现在该怎么办?”陆瞳宽慰她:“别慌。”又思忖片刻:“你现在立刻去董家。”“董家?”陆瞳点头,附耳在银筝耳畔低声耳语几句,末了,银筝看向陆瞳,有些犹疑:“这样能行吗?”清晨的日头刺目,晃得陆瞳眼睛也有些模糊。她仰头,望着远处的虚空,喃喃开口。“谁知道呢,试试吧。”

第七十四章 各方势力

太府寺卿府上,董夫人正对着镜前梳妆。今日晌午,秋闱最后一场就结束了,董夫人打算去贡院门口接董麟。她只有董麟一个儿子,这些年,因董麟身子不好,从未下场过,连贡院大门朝哪头开都不知道。今年董麟头一遭观场,不管中没中,董夫人都想在旁人面前露露头。自然,也得打扮得光鲜一些,好给儿子长长脸。身后丫鬟将一根珍珠碧玉步摇插在她发髻间,动作有些重了,扯着了头发,董夫人“哎唷”一声,丫鬟忙跪下请罪。董夫人瞪她一眼:“笨手笨脚的。”自己将那根步摇插上,对镜照了照,适才满意,又问身边下人:“什么时候了?马车备好了没有,胜权,胜权”叫了两声,护卫没进来,倒是进来了个小厮,面色惶然,一进门就给董夫人跪下了:“夫人,夫人不好了!”董夫人看他一眼,没好气地问:“又怎么了?”“贡院里、贡院里出事了”“什么?”小厮埋着头,身子抖得像筛子,不敢去看董夫人的神情。“说是……说是号舍里死了个读书人。”号舍里死了个读书人。董夫人原本听得漫不经心,须臾,像是才听懂了话中之意,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嚯”地一下站起身,死死盯着地上人:“谁死了?”“小的、小的不知。贡院外头路过的人说,当时里头吵得很凶,只依稀瞧见是个穿朱衣的,叫喊声倒是很大,说是有人在贡院考篮里的干粮下了毒。”董夫人听到“朱衣”两个字,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过去。朱衣!董麟下场穿的那间新衣裳,就是她特意叫裁缝用朱红洋缎给他做的新袍子,想着初次观场讨个彩头。这人有可能是她的麟儿!董夫人唤了一声“我儿”,身子便踉跄几步,身边丫鬟忙将她扶住在椅子上坐下。“此事告诉老爷没有?”“老爷还在宫里,已让人去了。”董夫人咬牙:“等他回来……都什么时候了!”她猛的站起身,“快,备好马车,我现在就要去贡院!”得了消息的董夫人来不及多等,立刻令人备好车去往贡院。一路上护卫胜权在前头驾马,边安慰董夫人:“夫人别担心,贡院那头的消息说得不清不楚,少爷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董夫人只红着眼睛,紧紧攥着手中丝帕:“你懂什么!无缘无故的,怎会有人到我家门口来传言麟儿的事,一定是有什么风声。”说着又低声抽泣,“我早说了今日早些去接他,偏他不肯,一定要最后一场结束才让去贡院。我儿”话到最后,语气倏尔尖锐:“要是我儿真有个三长两短,今日贡院里的那些人,一个都别想跑!”董麟是董夫人的眼珠子,一遇到和儿子有关的事,董夫人便失了平日的分寸,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胜权也不敢多说什么。待马车到了贡院门口,远远的,就见贡院门口围了不少人。几个巡考并提调正把这些院门口看热闹的平人往外轰,嘴里斥道:“去去去,都杵在门口干什么,秋试还没结束,离院门远点”董夫人一见,立刻提着裙裾下了马车,气势汹汹地走近院门口,抓住一个巡考便问:“我儿呢?”那巡考并不认得董夫人,只见她衣饰华丽,不敢轻视,语气不如方才凶恶:“秋试还未结束”“我儿呢?”董夫人打断他的话,声音高而刺耳,“我麟儿在何处?”里头几个同考见状,忙跑来问询,董夫人自持官眷身份,又事关儿子,自然不怕他们,要求立刻见到尸体,要么就让董麟从号舍里出来,她要见到全须全尾的儿子。那同考满面是汗,赔笑道:“夫人,这号舍门都是锁了的,令郎要是此刻出来,今年秋闱成绩必定作废。至于尸体……”他瞥一眼身后,为难开口:“外头这么多人看着,恐怕引起号舍内外惶恐。”董夫人冷笑:“不让我儿出啊?没事,那我进去瞧瞧他,也是一样的。”“那更不行了!贡院里,无关人士不能进入。”他越是推辞,董夫人心中就越是狐疑。为何这些人不让她进去瞧董麟,也不让看尸体?平白无故的,有人在董家门口说死了个读书人,是否贡院中有知情人特意来通风报信的?这些人神情畏畏缩缩,瞻前顾后,难免不让人多想……前有惊疑,后有急恨,董夫人一怒之下,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看着面前同考:“秋闱结束前,不让进,也不让出,你说死的读书人不是我儿,可这里死了个人总是真的吧?”“你们贡院粮食出了问题,这考场中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凶手,既然如此,那就都别走了!就算秋闱结束,所有人都不准出来!胜权”她叫护卫的名字,目光陡然凶恶,“你叫人去兵马司一趟,就说贡院这头出了案子,有人想毒死考场里的学生!”同考闻言,脸色骤然一变。董夫人冷笑连连。她妹夫在兵马司做知事,京中治安一事本就该兵马司过问,如今礼部的这些考官不让她进,那她就不让这些人出来。事情闹大了,看谁讨得了好!她这头打着算盘,两个同考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不安。贡院里头死了个寒门读书人,其实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如今外头流言纷扰,但只要没证据,过些时候也就平息了。但兵马司要插手进来可就不好了,号舍里的学生出不去,一旦认真核查,那里头考试的人名单……“糟了,”一位同考侧身,低声对同伴道,“快告诉大人,赶紧想想办法!”……贡院门口发生的这件大事,转瞬就传遍了盛京的大街小巷。右掖庭门内,裴云暎刚从紫宸殿出来。殿前司亲卫军此刻正是值守时间,只余几个零星侍卫在营里值守。他进了殿帅府,刚卸下腰间佩刀,萧逐风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素日里跟块木头似的,一张俊脸看不出来任何表情,今日却难得透出几分笑意。裴云暎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问:“这么高兴?捡钱了?”萧逐风走到桌前坐下,道:“贡院出事了。”裴云暎一顿。“死了个读书人,外面传言有人在贡院分发的干粮里下毒。”裴云暎眉梢微挑,身子往椅靠一仰,“不可能,又不是傻子,谁会这样大张旗鼓对付一个读书人。”每年秋闱各项事宜交由礼部准备,干粮更是重中之重,别的不说,至少绝无可能在其中下毒。再者九天七夜的秋试,考生都在号舍,真要动手,何必弄这么大张旗鼓。裴云暎沉吟一下:“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听说死的考生砸破了号舍窗,从号舍里跑了出来,毒发时贡院内外都看见了。”顿了顿,萧逐风又道:“兵马司的人现在也在贡院门口。”“兵马司?”“太府寺卿府上的夫人在贡院门口闹事,她儿子今年下场,礼部不放人,就叫兵马司来帮忙。”闻言,似是想起了某个人,裴云暎眉心微蹙,道:“董麟。”太府寺卿府上那个少爷他见过,在万恩寺上肺疾发急症的病秧子,没料到今年居然也下场,看来身子是全好了。他坐在椅子上,垂眸想了一会儿,哼笑一声:“看来,礼部这是得罪人了。”贡院里死了个考生,流言还传得到处都是,偏偏这时候太府寺卿夫人又来闹事,还带上了兵马司,怎么看都不是偶然。“既然如此,”裴云暎倏地一笑,“我们也来加一把火。”萧逐风与他对视一眼,霎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想插手?”“我们的人在礼部呆了那么久,上面的位置不腾出来,下面的怎么上去。”他一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这么好的机会,总不能白白浪费了。”“殿前司眼下不好出面。”“谁说殿前司了?”他气定神闲地开口,“当然是找人把这个消息送到枢密院。”枢密院是殿前司的死对头,由枢密院出面,殿前司隔岸观火,半丝火星也沾不到身上,倒是再好不过。萧逐风默了一下:“也好。”裴云暎抬眼,日光透过窗隙落到他脸上,将他俊美五官渡上一层暖色绒光,他侧首,盯着窗外远处树影,语气有些莫名。“这盛京,真是越来越热闹了。”……贡院门口热闹极了。除了在外围观的平人百姓,不过须臾,兵马司、刑狱司、学士院的人马都到了,甚至连枢密院的人都不知打哪听来了消息,前来贡院门口拿人。皇帝得知贡举出事震怒不已,钦点大臣令彻查此事。翰林医官院派了医官正在为死去的考生验毒。礼部几个主考官心中惴惴,偏此时骑虎难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纵然想使个法子也难。侍郎那头也没个消息,因他们几人尚在贡院,因此也无从得知此刻宫中情状,他们的礼部侍郎,此刻已自身难保。前去验尸的医官上前,对着学士院的郑学士道:“大人,确是中毒而亡,约莫两个时辰前毒发。”两个时辰前,秋闱还未结束。郑学士抚了抚长须:“看来,凶手还藏在这号舍之中。”秋闱最后一场已结束了,然而此刻众考生都呆在号舍中不敢出门。贡院中发生命案,在场考生包括主考都可能是杀人凶手,礼部的人就算是想瞒,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也动不了手脚。董夫人在兵马司的妹夫来了后,算是弄清楚了中毒之人并非董麟,已乘马车回府眼下这么多方人马都聚集于此,事情发展已不是她能控制,最好明哲保身。一旦得知儿子性命无虞,做母亲的总是能清醒得很快。几个主考官还想再掩饰,那头兵马司并刑狱司的人已经开始一一核对号舍里的考生花名,这本是例行核算,毕竟要清点如今在场可疑人士。然而不核验便罢,一核验,整个贡院中,竟足足有十二位考生,花名与本人毫无相符。未免有人混进考场舞弊,名册之上除了考生名姓还有小像,这十二位与名册小像略有差池,枢密院的人瞟一眼几个主考,倏地冷笑一声:“这就奇了,几位大人眼睛看着也无恙,怎么连如此大的相貌差异也瞧不出来。”其余考生都已从号舍中出来,不安地看着最前方的十二人。兵马司的知事按住腰间长刀,盯着那十二人冷冷开口:“看来不必查了,这名实不符的十二人,就是投毒凶手。贡院投毒,谋杀同年,按律当斩”“不!”十二人中最前方的一个年轻人下意识喊道:“老爷,大人,冤枉啊,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杀人,此事并非小人所为!”他这么一喊,连带着周围的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一起跪在地上诉冤叫屈。知事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行人:“满口狡辩,谎话连篇!既不是你们下毒,为何偷偷摸摸混进考场,原来的考生被你们弄至何处,无非是一起杀了。在天子脚下图谋杀人,其心可诛”他这么装模作样地一唬,果真叫那一行人吓破了胆。要知科场替考秋闱舞弊,不过是下狱的事,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要是牵连上了人命,那可是掉脑袋的官司。他们不过是代人替考,想赚点钱花花,可要为了点银子搭上性命,傻子才做这种事!最前面那人当机立断,重重朝知事磕了个头,悲愤开口:“大人,大人,真不是小的下毒,小的进贡院号舍,只是为了替人下场,小的代人秋试,如此而已,绝不敢谋害性命啊!”他这话喊得极大声,并未避着旁人,不知是喊给面前凶神恶煞的老爷们,还是喊给别的什么人,却叫贡院内外都听了个清清楚楚。代人秋试,替人下场?此话一出,人群一片哗然。围着贡院的官兵们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号舍前的几位主考,霎时间脸色发白。

第七十五章 山苗与涧松

贡举是梁朝的大事,秋闱场上的消息,狂风一般瞬间席卷盛京每个角落。

西街一条街的商贩全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西街挤得水泄不通。

“听说了吗,那贡院号舍里死的那个读书人,原是咱们西街鲜鱼行的吴秀才!”

“哪里来的谣言?有才平日与人为善、人又老实,除了读书和鱼摊,旁地都不去,谁会同他有过节,怕是听错了吧?”这话是热心肠的宋嫂说的。

消息灵通的孙寡妇挽着个菜篮正经过,见状往前凑了一凑,“我才从贡院那头回来,秀才可不是被人毒杀的,是自己喝了毒才死的。”

“自己喝毒?”众人觑着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己喝毒?”

孙寡妇正欲回答,街尽头又传来一声哀号:“有才啊”

人群朝前看去,就见街头踉踉跄跄走来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胡子花白,泪水淌得满衣襟都是,有人认出他是庙口的荀老爹,遂问:“荀老爹,你今年不是也下场了?贡院里究竟出了何事?”

一说此话,荀老爹又汪汪地滚下泪来,咳声叹气道:“有才是被那些人逼的”

四周的人朝他挤来,七嘴八舌地同他打听,人像隔得远了,仿佛变成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盘旋着朝他涌来,让荀老爹想起在贡院里的一幕

兵马司的人带走了那十二个替考的人,医官也在考篮中发现了有才盛放毒药的纸包,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吴有才是服毒自戕。

真正坐实自戕真相的,是吴有才最后一张卷面。

吴有才既在最后一场未结束前撞破了号舍的窗,哪怕是因为情势危急,今年的秋闱成绩都不得作数。礼部的几位主考被刑狱司的人带走审理,翰林院的那位学士拿走了吴有才的卷面。

当时他们这些考生还沉浸在贡院死人的余悸和秋闱替考舞弊的愤怒中,荀老爹却看见那学士盯着吴有才的卷面,神情有些异样。

他与吴有才有同年之谊,为吴有才的下场心生戚戚,于是腆着脸挨到学士大人身边,想要瞧瞧吴有才生前最后一张卷面所作词赋是什么。

他看见了

“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读书眼欲暗,秉笔手生胝……”

荀老爹眼泛泪花,仰头喊道:“要不是那些主考官和考生勾串,光天化日下秋试替考,有才怎会蹉跎十多年籍籍无名?

“他知舞弊之行猖狂,平人难以撼动高官,不得不以死明志,借由自己之死引人彻查考场。”

“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地势随高卑啊!”

他喊的凄楚,心中亦生出一股物伤其类的愤懑。吴有才以死揭露考场黑暗,那十二个替考之人被带走,主考官抓得抓审的审,可吴有才一条性命却没了。甚至在过去十二年,也许他本来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门楣,让自己母亲也瞧见自己出息的一幕,却生生被人扼断了这种可能。

他自己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