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福心中一跳,他的确是这样想过。对方既是冲着柯家而来,对万全设局,将此事告诉柯承兴,或许柯承兴会放他们一线生机。

他看向帘后的人影,心中不免有些骇然,这人……怎会如此度量他心?

对方轻轻一笑:“万老爷真是忠心,或许正因如此,柯大爷才对你如此看重。不过,陆氏死后,柯大爷还能留你在身边,正是因为你从不多问陆氏有关,口风也严,哪怕对着你的妻儿都不曾吐露一言半句。”

“今日万老爷将此事告诉我,或许柯大爷会想,伱将此事告诉我,难不成就没有告诉过别人?也许令正、令郎也都听过此事。”

“就算真没有也没关系,只要让柯大爷如此觉得,就可以了。”

她道:“柯家往日伺候陆氏的那些丫鬟,万老爷不是已经亲眼见到其下场了么?”

一席话说得万福骨寒毛竖、惊魂魄散。

要是让柯承兴怀疑万全也知道了此事,无论如何,万全都逃不过一死了。

这人一开始,就对他势在必得。

万福委顿在地。

凡所作为,必为利益图谋。对方对柯家事了如指掌,又步步紧逼,分明是要用他来对付整个柯家。说起来,柯家自打攀上太师府开始,瓷窑生意蒸蒸日上,眼红的同行不在少数。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定。

对方想用陆氏之死来对付柯家,他一个做奴才的只能任人摆布。甚至今日这竹帘后的女人,也许只是个喽啰,背后真正的主子,甚至都未露面。

万福面如死灰,失神地问:“小姐想要做什么?”

“我想请万老爷为我做事。”

“万老爷若答应,我便让人好好照顾令郎,直到此事彻底平息。”

“若不答应也无妨,我会在今夜将令郎送回,同时告知柯府令郎挪用私产赌钱一事,顺带当着令郎的面提一提陆氏。”

万福猛地抬头。

帘后人声音不疾不徐:“万老爷放心,我不会伤害令郎,也不会对你咄咄相逼。万老爷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写信送到快活楼。”

她起身,影子在青色竹帘后勾勒出一抹朦胧暗迹。

“但我这人耐心不足,等不了太久。”

“所以,”她淡淡开口,“明日酉时前,给我答案。”

第三十五章 陪葬

陆瞳戴上幕篱,出了竹里馆,银筝从外头迎上来。

她走到陆瞳身侧,低声道:“姑娘,银票已经尽数交给曹爷了。”

陆瞳点头:“好。”

快活楼的曹爷,原本无赖出身,不知从哪得了运道,攀上了贵人,得以在城南的清河街开了一处赌坊。

曹爷从前就是在赌场放债吃利钱起家,胆子本就大,如今有贵人在身后撑腰,更不将人放在眼里。当日陆瞳去赌坊,曹爷不是没看出来银筝出千设局,不过,当陆瞳将银筝赢来的两千两银票交给曹爷时,曹爷便很乐意帮陆瞳这个忙了。

曹爷只要银子,至于底下的暗涌官司一概不管。何况能在城南开赌坊的,背后焉能没有大树倚靠?就算万全搬出柯家,可万福终究只是柯家的小厮。

一个小厮,曹爷还真不放在眼里。

有关曹爷的事,是先前在医馆里无事闲谈时,从杜长卿嘴里得知的。他从前是浪荡子,盛京但凡有个青楼赌坊,他比谁都门儿清。随口那么一提曹爷的话,却叫陆瞳记在了心上。于是设了这么出局,请万全入瓮。

如今曹爷得了偌大一笔银子,便顺手人情帮着陆瞳扣下万全,也教陆瞳省了许多事。

银筝看先前喊来的马车已经到了,忙拉着陆瞳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在盛京街道上转了好几圈,陆瞳与银筝又倒换了几次,确定无人跟在身后时,二人才姗姗回到医馆。

医馆里,杜长卿正趴在药柜前看雨,见二人回来,便抬一抬眼皮子,抱怨道:“陆大夫,大雨天还往外跑,你也不怕湿了鞋。”

银筝一边收伞,一边瞅着他:“反正医馆里这几日买药茶的人少,杜掌柜一人就够了。我陪姑娘出去走走,恰好瞧瞧盛京的雨景。”

杜长卿呵呵笑了两声:“还挺有雅兴。只是真想赏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楼去赏?那楼上临河见柳,一到雨天,烟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个画舫坐在里头就更好了,请船娘来弹几句琴,再喝点温酒,叫一碟鹅油卷,那才叫人间乐事……”

他兀自说得沉醉,一抬眼,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唯有阿城指了指里间,对他眨了眨眼:“她俩进去了。”

杜长卿恼道:“没礼貌,倒是听人把话说完啊!”

陆瞳此刻,着实没什么心情听杜长卿的显摆。

绕过小院,进了屋,银筝帮陆瞳将被雨打湿的衣裳脱下,换了一身灰蓝的素罗薄衫,又将湿衣裳拿到檐下里去洗了。

陆瞳在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的竹节旧笔筒里斜斜插着两只狼毫,窗前摆着笔墨。

这是银筝从屋里的黄木柜格子中翻出来的,许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主人所留旧物。银筝有时候会在窗前写字,映着梅枝,临风伴月,颇有意趣。

陆瞳很少写字。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院子里碾药,今日却坐在桌前,取了纸笔,又蘸了墨,写了个“柯”字。

字迹与银筝的簪花小楷不同,非但不娟秀,反而十分潦草狂放。

陆瞳望着那個“柯”字,微微失神。

父亲是教书先生,家中三个孩子课业皆由父亲亲自启蒙。陆柔的字温润闲雅、秀妍飘逸。陆谦的字结体谨严、遒劲庄重。唯有陆瞳写字,胡画一气,喜怒随心。

父亲总被她交上来的书法气得跳脚,愈罚愈草,愈草愈罚。于是陆谦背着父亲寻了一本字帖,偷偷塞给她道:“这是名家程大师的字帖,他的字诡形怪状,志在新奇,比别的字帖更适合你。你好好写,别再乱画了,省得爹成日骂你,听得人心烦。”

陆瞳翻看那字帖,果真甚合她意,于是将字帖翻来覆去地摹,都快将帖子摹烂了。后来才知道,那字帖贵得很,足足要一两银子,陆谦为了攒钱买这本字帖,替家中富裕的同窗抄了整整半年的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