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之所以怀疑到谢呈身上,还有更为确切的缘由。
那日他醒来时,便被守在榻边的柳院使告知了所谓的他昏迷的真相。
他们说他是被淑妃下了毒,毒发而昏倒。
远在临丰塔的谢呈卜算到了他有此血光之灾,将破解劫数的法子教给了贾得全与柳院使。
两人因此齐心演了出戏,骗得林彦露出马脚,又护得他周全。
这几日文惠帝回过神来细想,发现谢呈的本事着实通天,竟将手伸进了前朝后宫,他的近身。
谢呈若仅仅是通晓地理天文的谪仙,那么文惠帝可以供着他。
但倘若青年意图涉入皇权之争,文惠帝便万万不能留这样深不可测的角色,以铲除祸患。
是以今日他叫谢呈前来,打定主意要对方现出真身。
一念及此,文惠帝弯起唇瓣:“国师不若猜猜,朕为何要你来此?”
“亲眼见到陛下圣体安康,谢某的心便也能放下来了。”谢呈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
文惠帝由此确认自己猜想得不错,旋即换成阴沉面容道:“谢呈,你干涉政事,可否知罪?”
“假使谢某不出面干预,今时坐在龙椅上的人便该是三皇子,”谢呈安然不动地顶着他的威压,稀松得好像在同他闲聊天气,“谢某是陛下亲封的国师,有护国之责,于此关头挺身而出,反遭陛下斥责,何其冤枉。”
青年一脸无害坦荡,仿佛他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人。
文惠帝瞧着谢呈那极具迷惑性的脸,一时失语,连带着气势也削弱了不少。
趁此空当,谢呈勾起一抹虚渺的浅笑:“陛下以为世上之人便都向往权力吗?”
“庆平大师是,我也是……但其实真正为权柄患得患失的是陛下自己。”
他果然没有那么简单!文惠帝听出他话里有话,诘问道:“你还知晓什么?”
“陛下想问谢某的罪,正好谢某也有一笔旧账想要与陛下谈谈,”谢呈眼尾压出长线,“您贵人多忘事,可还能记起庆平大师的音容笑貌?”
没等文惠帝回答,他又说:“您记得他是如何死的吗?”
文惠帝不可置信地蹙眉:“你竟知晓此事?”
回过味来的他嗤笑出声,看向谢呈的眼神愈发凶狠:“怎么,你想替他复仇吗?”
“朕想要他死,阎王殿便得来收他的魂,”文惠帝摩挲着指腹,威胁道,“你也是一样的,朕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轻而易举。”
“谢某若想要帮大师复仇,陛下如今便不会安然立于此。”青年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无端叫文惠帝感到几分砭骨的寒意。
谢呈轻叹了口气,不知是为了谁:“陛下背负的人命多到连您自己恐怕都记不清了吧,其中哪些是无辜之人,哪些是错杀之人,陛下还能分辨出来吗?”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杀孽压身,煞气深重。陛下夜夜能否安寝?”
“我身为天子,降生时便受天命眷顾,阳气丰盈雄厚,哪里会惧怕邪煞魑魅。”文惠帝好似不为所动,仅有他自己知晓心紧了紧。
“陛下若有这等开阔的胸怀,自是最好。”
谢呈顺着他的话讲:“庆平大师常年居于临丰塔避世,静心为百姓与大昭祈福,更有从龙之功,声名显赫。谢某实在想不通,他究竟是犯下了怎样的过错,使得胸怀开阔的陛下甚至不愿让他安度晚年?”
文惠帝不自觉地切齿道:“朕想要处死谁,不需要缘由。”
“我早就知晓会有这一日,圣上他终究还是为前尘所困。”谢呈阖上眼睛,复述庆平大师平生道出的最后一句话,脑际不禁浮现那夜他窥得的景象。
于谢呈来说,那是令他终生难以忘怀的一个夜晚。
他素来睡得浅,蜷缩在床沿,侧身让脸朝着屋门,就是为了应对随时发生的危险。
彼时庆平大师睡在与他相邻的房间,一墙之隔。
哪方动静稍微大些便会被另一方听见。
谢呈没有同庆平大师说过,进临丰塔的第一年,他就在墙壁上凿了个豆大的孔。
平素没待在屋内时他会用砖泥堵上,两人各处各屋时,谢呈时常会透过那个小孔暗暗观察对方的言行。
后来谢呈猜测对方大抵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老者连天命运势都能洞悉,何况是他那拙劣的伎俩。
第113章 他需要权势,他需要用权势来制定人间公道。
那夜谢呈誊抄完经书已接近亥时末, 熄灯上榻后他尚未放松神思,便听得外头有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因为不清楚来者的意图,他赶忙阖眼假睡, 缩在被褥中的手伸向枕下放着的匕首。
触碰到锋利的寒刃,谢呈的心方才踏实了些, 屏住呼吸去听动静。
紧接着,似远似近传来屋门被打开的细响, 听起来应是在隔壁屋。
对方并非冲着他来的,而是要对付庆平大师!谢呈心中有了隐约的猜测。
果不其然, 他听见一道尖细的男声:“庆平大师, 咱家奉陛下之命来送您上路。”
阒静之中沉默显得尤为深邃,庆平大师极深极重地呼出一口气:“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日, 圣上他终究还是为前尘所困。”
尖细到有些刺耳的嗓音再度划破虚空, 对方催促道:“庆平大师, 陛下念在您为大昭立下了汗马功劳, 特赐金杯鸩酒, 此酒毒性极强, 未入肠胃,已绝咽喉1,大师走得也可轻松点。”
闻言,谢呈收紧两颊的骨骼。直尝到喉头涌起的血腥气,他终究克制住以卵击石的冲动。
那是文惠帝的意思,对方派了不少人来!假使他此刻冲出去, 只会白白送命。
庆平大师却未有反抗,接受得极为平静:“好……有劳彭公公替我转告陛下, 多谢他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