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吗?震惊吗?大抵神机妙算如谢呈在当时也没有想到吧, 被他定为棋子的她竟然会是真正的故人,眼见得事情即将脱离他的控制, 他这个执棋人又该如何挽回呢?
谢呈直将指骨攥得发了白,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人简直是在胡说, 殿下是天生的凤凰, 定会栖于清梧, 长命千岁。”
事已至此, 他还是不肯承认。
林蕴霏的眸光暗下来,那些原本只有谢呈能够见到的流光华彩被她残忍地收敛起来:“你非要将你我逼到绝处吗?”
这句话无异于最后的警告,然而谢呈像是被封了五感,雷打不动地用沉默与躲闪应对。
“主子,殿下,”带着州兵顺利完成任务归来的潜睿感觉到这边二人对峙的微妙氛围, 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地缝里。可此处实在不适合逗留,他只得上前插话, “东西与人都带出来了,可以下山了。”
正事与风月相比, 林蕴霏弄得清轻重。
她当即从谢呈脸上移开眼,发现晕倒的段筹三人均被捆绑了手脚固定在推车上,跟她与修蜻几日前的遭遇颠倒交换,不可谓不是因果报应。
“走吧,以防生变。”她越过谢呈吩咐潜睿,迳直上车将背影留给他们两人。
潜睿小心翼翼地抬目去看谢呈,对方的神情匿于昏暗夜色,但潜睿看得出,他在上车时险些踉跄。
他们安静地坐在同一辆马车内,适才顶到极致的情绪被打断,起初谁都没有开口。
但虚空之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引线,只消一点眼神就能让硝烟复燃。
案几上有蜡烛,林蕴霏将其点亮,谢呈无有血色的脸便一览无余。
“谢呈,我觉得……”她避而不见,心道自己的脸色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们暂且先将这段情缘放一放吧。”
这个决定或许有些仓促,可林蕴霏既然选择在此刻说出来,便绝不会反悔。
她宁可舍弃情爱,也不要不忠诚的檀郎。
“你我都需要冷静冷静……如今看来,国师当日还是将话说得太满了,也怪我自作多情,以为国师待我真有那般情深……”
鸦羽般的眼睫在脸上投出一方落寞的灰影,林蕴霏几度说不下去:“假使,假使国师后悔做了我的盟友,现在便可以将话挑明,省得日后牵扯出不必要的纠葛。”
明明今生他最不想见到她伤神,明明一开始他只想要助她得偿所愿。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终又将她的人生搅乱。谢呈心如火煎,深感自责。
“谢某从不后悔成为殿下的盟友,不管是从前还是将来,我都愿意为殿下所用。”按捺不住心火,他终于有些着急地出声,试图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她看。
谢呈却没能在林蕴霏脸上看出波澜,质疑还是相信,都没有。
意识到她已然不在乎他的真心,谢呈的思绪一点一点地冷却,嗓音也低下去:“至于旁的事,一切都遵从殿下的意思。”
一切都遵从她的意思?谢呈的依从没能使林蕴霏得到一星半点的慰藉。
所以他终究没有一点要挽留的意思,她又何必强求。
仿佛秋雁沉湖,夏日飞雪,林蕴霏心如磐石,不再揣有任何幻想。
好在她占据先机道出分开的话,不至于看起来死乞白赖,跌了份儿。
收拾好情绪,林蕴霏重新有了直视谢呈的勇气。
谢呈似是已从适才的急雨中回过神来,神情萧索,透着股内敛的颓然,绵绵细雨一般浸润林蕴霏的心:“倘若殿下介意的话,我会尽量少出现在你面前。”
“倒也不用矫枉过正,”林蕴霏淡淡地说,“就像从前那样便可。”
从前一词,听起来恍如隔世。
回到州署的路途尚远,干坐着更添尴尬。
林蕴霏索性与他谈起正事:“你打算将段筹怎么办?”
“段筹手中掌握着不少林彦的把柄,是我们……殿下想要扳倒林彦的重要证人,得将他护送到皇城。”谢呈答说。
林蕴霏直截了当地抓住关窍:“按规矩,他们三人的罪罚该由徐直来判定,在处决之前需被关押在州署内的牢狱中。有官府的看顾,想要悄然无息地带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件易事。”
“何况到了州署后,这个消息是瞒不过林彦的,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动手劫人便是难上加难。”
谢呈轻轻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因此不妨在抵达州署之前便下手。”
“与其花费一番力气劫人,不如换种法子,譬如说偷梁换柱。”
何为偷梁换柱?林蕴霏立时理解他的想法:“你是说让修蜻易容成段筹?”
“没错,”若换作几日前,谢呈见到她与他心有灵犀,少不了要会心一笑。思及此处,谢呈的眸底又覆上一层霜雪暝色,“今夜我便会让修蜻易容成段筹,让潜睿易容成燕往,并且另外派人先一步将段筹与燕往送回京城看押。”
此刻听见他此行还带了其余的手下,林蕴霏不会再感到惊讶:“宋载刀呢?他不重要吗?”
“此人知晓的内情不多,”虽不敢承认重生,谢呈心中愧怍难消,尽量将其他的事坦诚交代,“留与不留都无甚影响。”
“嗯,你心中有数就行,”林蕴霏摆出公事公办的派头,言简意赅地回答与提问,“那你的人呢,总不能留下来代替他们受罪吧?徐直是聪明人,迟早会发现端倪。”
谢呈答说:“此事还得请殿下配合我。”
“说来听听。”林蕴霏偏首将半张脸朝向他,她还没卸去易容,又配上淡漠疏离的神情,让谢呈看得眼前干涩生疼。
“这三人与赈灾粮是殿下从虎穴里带回来的,徐直定会记念你的功劳。在处置三人前,他必然会来过问你的意见,殿下便可顺理成章地说段筹等人罪大恶极,应当押送至皇城,提交大理寺定罪。”
从前地方有极其恶劣的大案时,亦有罪犯被送入大理寺论罪的先例。
但林蕴霏仍觉不妥:“纵使我能劝动徐直,可林彦作为来云州协理灾情的代巡抚,他才是有权主事的人。你怎么能确认他会松口答应?”
“较之在州署内动手闹出来的声势,自然是在回皇城路上动手的动静小,”谢呈道,“而且殿下也说了,林彦作为代巡抚,押送段筹等人回京的事宜定然会交到他手中。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想要如何操作、何时操作都行。”
林蕴霏又一次感受到谢呈的玲珑心,往往旁人才想到三步,他已然想到十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