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而浅,痴痴,温柔相待。

他不能习惯,也读不懂这一刻被徐徐吹开心境,匆匆转开视线,去看病房内四面白森森惨兮兮墙壁,有人用歪歪扭扭字迹写‘死大陆妹,放开伟仔’,‘明早我就康复’,或是‘几时我才嫁得出去,为何没有男人爱我’。原来一间病房也有许多故事,有的已结束,有的尚未讲完,而这里还有一个,才刚刚开始。

咳嗽一声,以掩盖干枯的沉默,感谢上帝,他终于想到一个不令人尴尬窘迫话题,只是蠢到家,他问她,“吃饭吗?叫不叫饮料?”下午三点,陆生也学洋派,要喝下午茶?原谅他脑筋停滞,思维退化,曲线变直线,学术化称呼似乎应当叫返祖返古。

又说:“想吃什么?鱼翅鲍鱼,海参燕窝?叫武大海送。”我的天,一蠢再蠢,这个时候涂抹一身暴发户气质,庸俗到底,真是无可救药。

温玉好不容易憋住笑,被单底下藏了许久才说:“我只想要一碗鱼片粥,最好带一本英文书来。”

“带病读书?好学生都像你一样刻苦?”

“浑身都痛,我需要一本书转移注意。”

陆显不解,“我给你一支烟,抽烟多简便。”

温玉道:“我喜欢香烟,但并不依赖,我不想十几岁就变成女烟鬼。”

陆显无奈,他对她除武力强迫外,找不出其他有效办法。

武大海大约是途径旧书店,随手捞一本破旧英文书,封面上戴礼帽的老男人高瘦谦和,标题写《林肯演讲词节选》。

温玉皱着眉,忍住痛,奇怪的坚持。因嘴角带伤,她便对书默念,反复背诵。

“It is rather for us to be here dedicated to the great task remaining before us-that from these honored dead we take increased devotion to that cause for which they gave the last full measure of devotion-that we here highly resolve that these dead shall not have died in vain-that this nation, under God, shall have a new birth of freedom-and that government of the people, by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 shall not perish from the earth. ”

于陆显而言,他听不懂也看不懂,但他在温玉低头注目的刹那,他窥见悄然而生的隐忍的力量,掀起时光仿佛,令他恍然间遇见十三岁的自己,一个黑瘦的三寸丁,站在窗前窥伺对面天台,爱美德小学三年一班,中文老师正在黑板上教复杂繁体字,而他拿一根棍,沙土中一笔一划笨拙跟随;又或是十七岁跟住豹哥贩毒走私,做“脚”,被差佬追得跳海,丢掉三百万“美金”(注),人人都劝他,不如跳海死透透,爬上岸被豹哥抓住,比死更可怕,但他不信命,不认命,三瓶酒壮胆去求秦四爷,从此命都卖给他。

他与她原来是同一类人,即便被命运碾压践踏,却从未肯老老实实低头认命。

他与她心中,都铭刻“不服输”三个字。

注:“脚”贩毒的运送人员。

“美金”高纯度海洛因。

以上来自电影《门徒》中的说法。

☆、宁静一刻

温玉在医院住满一周,等待伤口重新长合。

期间陆显并未闲到日日来陪床,他大约遇到不大不小麻烦,每每拧住眉头,站窗前一根接一根搏命一样抽烟,任护士念过一万遍也不知改。依然我行我素,嚣张跋扈,一张英俊阎王脸,护士长也害怕,怕说多说错,他会突然发疯,后腰上抽出西瓜刀来见人就砍。

实质上他的社团事业蒸蒸日上,但发展太平顺太快速,一路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反而让人发虚、后怕。秦子山龟缩不出,秦四爷修心养老,只顾钓鱼喝茶闲聊下棋,遮遮掩掩一副收山架势。他拿下振和又兼管龙兴,平步青云,风头正劲,出门一帮擦鞋仔拍马奉承,月月入账千万,“大金牛”身后追着跑,翻来覆去查账,也找不出一间拖账赊账商铺,真正一本万利日进斗金。

女人、财富、权势滚滚而来,上帝突然间赐福人间,带来的不是欣喜若狂享乐人生,而是内心深切的恐惧。未来如何无人知,身后一只手推着他向前。陆显似乎落进一张网,千头万绪却毫无头绪,走不出看不透,步步陷阱,步步惊心。

某一天他逆着光背对小安山,忽而满心疑问,同她说:“温玉,如果有一日我突然人间蒸发,你记得去佛前供我三炷香,免得我失忆,做孤魂野鬼满城飘。”

低头细语间,背景散乱昏暗,斜阳的光为他颀长身躯镶一道金色边框,低垂的面孔却掩藏在晚霞阴影中,掩盖住叱咤风云名声响亮的大D哥,于这短短一瞬间的彷徨无措。

谁能不惜命?又不是刀枪不入金刚神佛,手持连环虎牙刀,一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是人,敬天地鬼神,总有害怕颤栗的一刻。

温玉侧过脸,手中的苹果削到半路,红白镶嵌,她回望他的影,些许恍惚,“陆生,你信命吗?”

陆显却在默念,“出来混,总有一日要还。”

温玉略略低头,浅浅微笑,轻声说:“虽然你这个人又自大又粗鲁,对我,好事坏事都做过,但我从未咒你死。阿婆说,人生路,一步佳一步艰,好好丑丑,活下去才有希望。陆生,你并不是这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人。”

一阵低低的笑,他又回复放荡不羁模样,走近来,鞋也不脱就上床,震得小小病床吱吱呀呀要散架。一双长腿高架栏杆,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躺她身旁,霸道地占去大半张床。

他面朝上,望着沾灰的天花板。

“嘁神经病!我还要做全港首富,住半山别墅,睡遍电影明星,啊还有不屈不挠牙尖嘴利温小姐,我们还没来得及上床谈心,我怎么有胆去死?”

他转过身,揽住她细软腰肢,就此将她储藏在怀中,细细体会。不多久入睡,难得片刻安宁。

温玉趁这斜阳余辉,凝望眼前由造物主精心雕琢的脸孔,忍不住伸手抚平他梦中深锁的眉心,凄惘的景色里,油然生出一股相依为命的错觉。

或许陆显这样的男人,任谁遇到,都是生命中一场翻天覆地灾难,不经意间的温柔,足够颠覆你的安稳人生。

然而夕阳总被黑暗吞没,夜幕不早不晚,合上双眼时抵达。

陆显深夜离开,再没有出现过。

温玉整理行装,若无其事地回到温家。

每一个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或惊诧或恐惧,但都比不过尤美贤特殊,三太对温玉的嫉妒与厌恶终于达到顶峰。她目睹一个比自己从前更精致更精明的女儿,看她高昂头颅,无时无刻不在嘲笑讥讽着自己的过去与将来,愚蠢与狼狈。

尤美贤一腔怨愤,该去恨谁?恨她自己?神经病,她已经惨成这样,还要折磨自己?想来想去只好恨温玉,谁叫她总是比人命好,骄傲自负,冷血无情。总而言之,从发梢到脚底,温玉没有哪一点不可恨。

温玉是尤美贤一生最大的失败。

尤美贤倚住门,想骂人又后怕,瘟神背后还有瘟神,她惹不起,只剩眼神怨愤,干巴巴道一声,“温小姐贵人事忙,还有空回来?”

温玉回敬,“我再忙也要回来看住三太,免得你突然间消失,要报警都没人肯去楼下拨一通电话。”

尤美贤装腔作势警告威胁,“你最好闭紧嘴!不然大不了抱在一起死!”

温玉勾唇,回视她,“我也劝三太见好就收,凡事过火,最后一定引火烧身。”

“彼此彼此。”

有心情化妆试衣,去陪伴谎话连篇的鬼佬,三尺床垫上翻云覆雨采阴补阳,却没时间出门找一找了无音讯的亲生仔。

当然,她躺在床上享受睽违多年的蹂躏、撞击,承受洋人十八厘米长生*殖*器一杆进洞,持续超过三十七分钟马达一样连续,干到她喉咙失声,情水流尽,爽得就要死在床上。你说她怎么舍得错过这一分一秒缠绵?

是谁歌颂母性伟大,甘于奉献牺牲?找出来连抽三十耳光,没远见,居然把人间第一奇女子尤美贤漏掉,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