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芸芸的脸色自听到白清嘉的声音起就沉下去了,白小姐才不搭理,领着两个小的径直在大沙发上一坐,妥妥的主人家派头,看都不看陆芸芸,只回答孩子说:“你们父亲没教过?便是装腔作势惺惺作态,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怜到头也掩不住丑态,总要遭人笑话的。”
两个孩子半懂半不懂,大人们却尽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陆芸芸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时门厅外就又有了动静,先是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来了,后来又是白宏景和白清平夫妇。
白家的长子白清平今年三十九岁,是个成熟稳当的性子,脾气也温和,一双眼睛随了贺敏之、生得好看且有神,只是上岁数后略微有些发福、不像年轻时那么英俊了,不过人都说他心宽体胖、是最有福气的相貌。
他的妻子邓宁是个干瘦的女人,并不特别美丽,但出身很显赫,父亲从洋务时代起就办起了纱厂,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白宏景因长子升官而春风满面,眉间的两道深纹都变浅了不少,嘴边隐约还带着笑呢,走进客厅一看,家里人几乎都到齐了,只是不见次子的身影,就问:“清远呢?怎么不见他人?”
白二少爷一贯是有些荒唐的,据说最近迷上了豫园戏台子上的一个角儿,成天泡在园子里不走,人家唱一出戏便一掷千金,早已流连忘返不知家为何物,怎么会从美人身边离开回家跟大哥吃饭呢?
白清嘉是早知道她二哥的荒唐事的,心中虽不满、但总归也不想让他挨父亲的罚,因此代为遮掩,假称他有友人自外省来探望,他不得已要去接风,今日该是赶不回来了。
白老先生今日心情好,虽对次子缺席家宴感到不快,可总算还不至于发火,只脸色不好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不计较了的意思。白清嘉心中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芸芸大概是为了报复她刚才言语的奚落,此时就妖妖娆娆地站了起来,边走到白宏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边状似无意地说:“竟是要去见外省的朋友?我倒听说二少爷是在豫园捧角儿呢,原竟是个假消息。”
这话让白宏景和白清嘉一同撂了脸,客厅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白清平一看这形势,心中对二弟的去向也基本有数了,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一顿家中的便饭而已,清远不在也无妨父亲先入座吧?”
白宏景也不愿意在这高高兴兴的日子里为个逆子生气,冷哼一声后也就暂且压下了脾气,预备往餐厅走去了,陆芸芸见状心有不甘,就缩在他身后挑衅地看了白清嘉一眼,摆明了是不服气呢。
白小姐平生最受不得气,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晓得忍让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见那陆芸芸胆敢给她摆脸色那火气就蹿起来了,无奈却被身旁的母亲暗暗拉住,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算了,何必与她计较呢?
贺敏之的脾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了,别说如今是民国,便是搁在大清还没亡的那个时候她也没在白宏景那些女人面前摆过正室的威严,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算了”这话在当年吴曼婷得宠时说还难免带了些苦涩,而如今则是真的已经心无波澜不在意了。
白清嘉看着脾气被磨没的母亲,又看着父亲身边花枝招展的陆芸芸,心里的火气忽然就变了味儿,有些憋闷和怅然起来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情绪是怎么来的,左右是没了跟人吵架的心思,用餐时也一直不说话,单自己吃自己的。
而此时白清平则正跟白宏景聊着政治,主要在说欧洲近来的诸多动荡,法德、俄奥、英德之间都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兴许过不多久就要打仗。西洋人之间如何神仙打架中国人是管不着的,可那边若是兴起动乱,国内的局势必然也要跟着一变,倘若到时政府能打好外交牌,说不准还能收回一批割出去的殖民地呢。
他们聊得起劲,随即又说起了近来北京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大总统的意思已经颇为清晰,议会中的力量也被整理得差不多了,或许等时机一到就会有大动作。而一说起北京陆芸芸就又起了兴致,连问白宏景之后会不会把家也迁到北京去,到时候如要置新的公馆,她想担下收拾房产的差事。
这是既要钱又要权力,连一旁的吴曼婷和白清盈听了脸色都变了,连忙紧巴巴地等着白宏景的反应,生怕他就这么点了头。
白宏景这几年的确疼陆芸芸疼得紧,也有心想让她住到身边来,因此在她撒娇开口问的当口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贺敏之,见妻子只是低眉敛目在用餐,连眉眼都不曾抬上一抬,遂觉得此事是好办了,未料这个头还没来得及点,耳边便传来“咣当”一声响,抬头一看,才见是自己那小女儿一把摔了手中的筷子。
白宏景心里一跳,头开始疼了,看着幺女眉头紧皱,肃声呵斥:“清嘉!你这是做什么!”
疾言厉色颇为骇人,吓得润熙和润崇都不敢吃东西了。
只白清嘉一个气定神闲,脸色比她父亲还冷,看着陆芸芸的神情甚为轻蔑,不顾她母亲的阻拦径直站了起来,说:“说好了是家宴,却叫个外人回来同席,吃的人心里头发堵,我怕晚上胃疼,还是不吃了吧。”
顿了顿,一双漂亮的眼睛中情绪更冷,又笔直地看向她父亲,语气更硬,说:“我本就不愿意回国,是父亲硬叫人捉我回来的,倘若之后这个女人也要住进家里,那我还是坐船再回法兰西为好,起码干净些,心里也舒坦。”
语罢头也不回转身就往楼上走了。
白老先生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也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短暂的愣神过后立刻动了真火,要不是被白清平拼命拦着、恐怕当场就要掀了桌子,还指着白清嘉怒斥呢,大骂:“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哪家女儿胆敢如此跟长辈说话?今日便教你好好受一番管教!”
扬起手掌像要扇女儿的耳光。
白清嘉才不避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那眼神桀骜得要命,结果更让老爷子生气。
她大哥都快拦不住了,最后只能大声冲妹妹喊:“清嘉!上楼去!你先上楼去!”
见她不动,又让妻子邓宁去劝,最后是邓宁和秀知一左一右把人强拉着上了楼,进房间时还能听到楼下的吵闹,白宏景骇人的怒吼、东西摔碎的声音和润熙润崇的哭声一并传来,让这场家宴的收尾热闹得有些过了头。
7. 戏楼 “你躲开些,我搬梯子爬上去。”……
白清嘉于是被关了禁闭。
这惩戒算轻的了,毕竟像白老先生这样的大家长平生最金贵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被女儿当众顶撞简直比捅他一刀还让他难受,只罚一顿禁闭还是念了老来得女的情分。
贺敏之为此掉了一回眼泪,大哥白清平也是叹息连连,二房的吴曼婷和白清盈表面上劝和,实际也默默在拱白老先生的火,只盼着白清嘉能被关一辈子才好至于陆芸芸,据秀知说是扑在了白老先生怀里哭诉了一番委屈,得了一番安抚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坐轿车回了红江花园。
纷纷杂杂的一堆破事儿让白清嘉听了心生尘垢,到后来索性不听了,也不让秀知再传话,每日只待在自己房间里,从清晨到日落。
独处的光阴十分无趣,能陪伴她的也就只有二楼窗下小花园里的那几丛白木槿,可惜如今已经是十一月,花期过后只剩一地落寞,白色重瓣消失了个彻底,只剩隐约的绿意在强打精神,要一直这么孤单到来年五月里去了。
白天日头好的时候这景色还显得寻常,到了入夜时分那种孤独的冷清气息便难免浓郁起来,让靠坐在窗前的白小姐也跟着心有戚戚,心中莫名就有些哀愁了。
她在为什么而感到忧郁呢?
为性子被磨平的母亲?为独断专行的父亲?为那些争斗不休的姨太太?还是为或许也终将走到这类困厄境地的她自己?
她不知道,只是看着窗外业已凋谢的花木丛出神,心中却还留存着之前它们盛放的模样,同时也难免由此想起了那个曾无声踏入此地的男人,被清白的月光缭绕,站在那里的样子却像一株过于肃穆的岩松。
格格不入。
这时她的窗子忽而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像是被小石子敲了一下,她扭头看向窗外,果然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黑夜中看不清长相,只大约能看出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她的心忽而一跳,脑海中有关那个男人的影像竟开始和此时窗下的黑影重叠。
……难道真的会是他?
白清嘉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时也辨别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情绪,推开窗子时那个人影却开了口,压低声音在说:“你躲开些,我搬梯子爬上去。”
……是她二哥的声音。
白清嘉忽而松了一口气,然而在这之后心中又漫溢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郁,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匆匆从窗口退开了,给她二哥腾地方爬窗子。
白二少爷也不知道此前是干过多少回偷鸡摸狗之事了,翻窗翻得竟已有了些行云流水的味道,架起园丁的梯子一爬,手在窗框上一撑,人便轻轻松松地翻进了屋子,落地都没什么声音。
白清嘉一见他就来气,心想那天要不是他在外浪荡没回家吃饭,她又怎么会平白受陆芸芸的气?于是两手一抱就扭开脸不理人了。
她二哥见状只是低低地笑,手撑在窗台上一副风流相,说:“好了别气了,二哥这不是回来给你赔罪了?还要多谢你那天在父亲面前替我分说,有劳有劳。”
白清嘉才不会被这么两句讨好收买呢,人还是冷着脸,回:“谢我做什么?装的好像真怕父亲似的,你要是真怕还会单挑那个日子出去疯?也不知外头那个是多金贵的角儿,要你这么上赶着去捧。”
夹枪带棍,怒气冲冲。
白清远摸了摸鼻子,也是有些心虚,朝妹妹笑了笑后又走过去揽她的肩,被甩开了也不放弃,又好脾气地凑上去哄着,压低声音说:“要不带你亲自去瞧瞧那角儿?漂亮极了的扮相,嗓子也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