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她听到身边的男人问。
她当然累了,可一时之间又觉得不能这样直说,否则这美妙的夜晚就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他也会就这样从她眼前消失了;可她也不能不说话,否则气氛又要尴尬起来,她仔细地斟酌着,可惜头脑在酒后却显得有些不灵光,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说法来度过这场小小的离别危机。
直到她听到他说
“或许,”男人的声音又低又轻,“……你想过去坐坐么?”
过去坐坐?
去哪里?
她疑惑地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那座灯火辉煌的建筑,是1909年落成的维多利亚大戏院,当年开业时曾震动各界,是整个上海滩第一家正规的电影院。
他……是在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么?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却不知道他的惊讶比她更多,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她提出这样荒唐逾越的邀约。
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一边匆匆将一切归罪于坏事的酒精、一边又拙劣地修补着措辞,对她解释:“那边也许有长椅,可以……”
她却已经笑起来了,眼睛比那夜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
“走啊,”她并未戳穿他的破绽,只在温柔的夏夜晚风中安静地凝视他,眼波恰似泛起涟漪的一汪春水,“我也想看电影了。”
他于是就去买了电影票。
这个时间的选择可不多了,在售票的窗口看一看,只有九点的场次还有票在售,是美国人拍的片子,导演和排在头一个的演员都叫“卓别林”,片名是“二十分钟的爱情”。
看完一整场只要二十分钟。
他们也没得选,干脆就买这个了,结账的时候她本想掏钱,没想到却慢了他一步,刚打开自己小包的扣子便见他已经付好了钱,连票据都从窗口里取出来了。
她想埋怨他,可美妙的夜晚实在不适合争论太俗气的问题,何况她的心也因为他这个体贴的举动而感到满足和甜蜜,于是索性没再跟他争,只说:“谢谢。”
他点了点头,眼神比夜色更幽深,一贯冷峻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显得温柔起来了,让她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痒。
这感觉太新奇了、她从来不曾经历过,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产生的因由,她更惊讶于它的持久,一直到她跟他一起悄悄坐在电影院的角落看起黑白的默片,它仍然顽固地在她心头作祟,让她几乎看不进幕布上那走马灯般的故事了。
她只能留意那些与他相关的事,譬如他清晰好看的指节,譬如他与她只隔着几厘米的肩膀,譬如他近在咫尺的安定气息,譬如他在黑暗中被光影照亮的眼睛……她还会被酒精消磨意志,有好几个刹那都生出了极不得体的冲动,要命地怀念他的怀抱以及宽大温热的掌心,想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肩头,被他轻轻牵住手。
这太荒谬了,她怎么能被这个男人迷成这样?难道电影里的故事不好看么?难道她就真的那么没出息、连一点注意力都不能集中在除他以外的事物上?
她于是又自己跟自己赌起了气、扭过头去看电影了可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一个女人和她的爱人在公园的长椅上接吻,她看到她安心舒适地靠在了爱人的肩头尽是些她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可恶。
怎么会这样的?
他同样看到了这些画面,余光还看到身边的女人在不高兴地撇嘴,他并不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还以为她是厌倦了这个沉闷的故事。
他也没多喜欢看,何况他对西洋舶来品的态度一向就颇为复杂,可电影其中有一小节内容却还是微微触动了他,讲的是一个贫穷的男人为讨心爱的女人欢心而成为扒手偷窃怀表的故事。
他看到幕布中途变空了,一排硕大的白字出现在了一片黑暗里
“IF YOU LOVE ME,PROVE IT WITH A GIFT”(如果你爱我,就用礼物向我证明)。
他在军校学过英文,虽然远不像她那样精通,可像这样简单的句子还是可以明白,这句话使眼前这个本该逗人发笑的电影也忽而染上了几分愁苦,幕布之上那个与他毫无瓜葛的被杜撰出的人物也好像忽而变得真切了。
他无声地留意着正坐在自己身边的她,看到她美丽的面容在明明灭灭的光亮里时隐时现,那一瞬间他备感荣幸。
又难免……有些冷落。
散场的时候十分拥挤。
中国人看了西洋的电影却并没学到西洋的礼仪,电影一放完便人挤着人拥到了散场的出口,好像个个都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做。
当然也或许真是十万火急,在保守了几千年的文化里长起来的人猛地一下子看了电影中西洋人光天化日之下就在小树林里接吻的光景,那等刺激可是非同小可,有伴侣的摩登男女现下恐怕也是□□中烧,要急急从这道门奔出去、可劲儿发泄一番心底的欲念了。
白小姐才没兴趣跟别人挤,索性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挪窝儿,等满场的人都走净了才慢悠悠站起来,和徐冰砚一起往门外走去。
那时的时间已近夜里九点半、于白家的规矩而言已算是很晚,以至于秀知都着了急,已经催着司机把车开到戏院门口了。
白清嘉于是也知道她该跟他分开了,尽管她还对这个夜晚怀有许多留恋;他也知道的,比她更确切,在为她打开车门之前却难得有了几分犹豫,大概是因为他心中的不舍其实也并不比她少吧。
他们同时在想:下一次再见到面前这个人……会是什么时候呢?
他无法把这句话问出口、甚至连多想一想也会显得贪婪,她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可以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意愿与他相处。
譬如眼下她就在上车前回过了头,脸色微红地看着他问:“你最近会忙么?不会又跑到外省去吧?”
他的眼神动了动,想了想答:“军中调动频仍,我不确定。”
照旧是谨笃又刻板的说法。
她又笑了,好像也对他有些无奈了似的,沉默一会儿后又撇了撇嘴,问他:“你知道我家的地址吧?”
他一愣,又点头:“……嗯。”
“那就行了,”她的裙摆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甜蜜的气息若隐若现,“你可以给我写信。”
顿一顿又补充:“就算在外省也可以写。”
这是矜贵的猫咪给人的恩赐,可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到的,它已经竖起了尾巴打着小晃,那样子分明是既要你听它的还要你感激它。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眼中的柔和像夏夜的月色一样鲜明,依然还是给了她肯定的答复,说:“好。”
她很高兴他这么说,尾巴翘得更高,觉得今夜是大获全胜盆满钵满了,于是总算在秀知的诱哄下坐进了轿车的后座,司机一脚油门汽车便轰鸣着远去,那个男人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的身影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小,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