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1 / 1)

饮冰 白清嘉徐冰砚 2989 字 4个月前

说完又若有若无地往官邸二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许是早就晓得他的老同学正躲在那里,他本要抓人回去复命,不料最后却还是被故人重逢的感慨撩拨得失了分寸,倒是狠不下心去做那个叛众离亲的刽子手了。

“我能帮的忙有限,最多只能担待到明日,”他的眼睑微微垂下,声音也低下去了,笔挺的中山装说实话没那么适合他,压住了他身上原本的斯文与飘逸、显得有些太过沉重,“你们若有什么安排……尽快办。”

最终他们还是安全把李锐和秀知送出了城,同行的还有若干他们的同志,临别时李锐对徐冰砚深深鞠了一躬,倒是难得显得严肃郑重。

“这一走恐怕前路艰辛,也不知道往后还能不能再与你们见面,”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可眼底最深处却还蕴着一缕小小的火苗,“但路总要靠人去走、说不准哪天便走成了,依我看只要还活着一切便都有希望,无论多大的事业都可以做成。”

他倒比徐冰砚乐观得多,踌躇满志的样子令人看了难免歆羨,后者亦有些感慨,心想倘若真有那样一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路,他便是死了也要亲眼看一看,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边角也好。

但这话他没有讲出口,克制的男人永远沉默寡言,不会让自己的希冀变成他人心中的负累,因此在最后握手告别时只赠予友人简短的八个字

径情直遂。

寄此良途。

而在接踵而至的那一年当中,整个国家又发生了若干惊天动地的变化。

北伐军的势力从珠江流域一路扩展至长江流域,到1927年6月,武汉政府的北伐军便与北方国民军于中原会师,于是黄河流域也为革命力量所控;1928年张作霖由北京退回沈阳,中途于皇姑屯被日本人炸死,大帅之子张学良接手其位,同年宣布东北易帜,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将“北京”更名为“北平”,至此国家总算实现了形式上的统一。(1)

上海的天自然也要跟着变的。

徐冰砚果然在战争结束之后被强召到了南京,而他对“党国”的信仰和忠诚显然无法使南京总统府里的人满意,他们试图将他扣在首都、不再放他回到上海,形势最危急时却是金勉金先生出面为他作了保。

他原是上海三宝来拍卖行的东家,当初还曾与白二少爷一同搞过革命、后来又一同流亡到日本,那年他们被当局和徐振追杀,还是徐冰砚出面救的人,不料多年以后便轮到他偿还这番恩情了他对南京方面保证,说徐将军的舅兄曾是中华革命党的一员、更曾为了党国的光荣大业捐躯牺牲,而徐将军过去又多次帮助过革命党人的行动,必然会是一位忠于党国忠于人民的人才,绝不会做出对革命不利的事。

南京方面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放他走了,金先生亲自把人送到了车站,彼时亦是叹息不止。

“将军对党国可是还有什么疑虑?”他问,“我和清远都甘愿为它效生效死,或许……也没有那么糟吧。”

这话解释起来该有多麻烦?他已经很累了,更无意与他人拆解自己的心,于是只淡淡地回答:“先生哪里话,党国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

金勉听话听音,也明白自己无法与眼前这个深沉肃穆的将军交心,于是最终只是默默把他送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临别前又忍不住多嘴一句:“无论如何将军也要想想后路……一个为国家操劳半生的人,最后总不能被圈死在自己人手上。”

圈死?

的确。

徐冰砚前脚刚刚抵达上海,后脚南京的调令便到了,说是要换一位新的司令到上海驻防,而给他的位置则一降再降甚至是他亲手带出来的部队也被拆得七零八落编入了他人辖下,还说要请他将官邸也腾出来、让给即将到任的新长官。

他从来不是贪恋权位的人、更对穷奢极欲的生活不感兴趣,只是那座官邸是他的妻子亲手布置的,他的两个孩子也都在那里长大,如今要搬出去……教他怎么忍心?

“怕什么?”

他的太太倒很开明,听了这些消息连眉头都不皱一皱,眼中的落寞也藏得很好,起码旁人是一点都看不出的。

“搬就搬,当谁有多稀罕?”她冷哼一声,高高地昂着头,像只傲慢矜贵的美丽猫咪,“这破房子我本来也没有多中意,要我说离白公馆差得远呢,我们一同回去住就是了。”

那年霁洲才三岁、说话尚不太利落,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把他从小睡惯的房间搬空了,还是难免要着急地扯着父母的手问:“父亲、母亲……”

他十岁的姐姐同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好把小脸儿埋在母亲怀里躲避着未知的纷扰,她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轻柔极了、还带着盈盈的笑意,说:“前几天不还说想念外祖母和表哥表姐么?我们一起回去住段日子,让你们两个小猴子痛痛快快玩几天!”

霁洲年幼、懂得什么?一听“玩”字便兴高采烈、将其他都抛到脑后去了;霁时也看不出母亲是在强颜欢笑,可爱的小脸上同样浮起了兴奋的红晕,母亲还摸了摸她的头,随后便让佣人带着她和弟弟一同去花园里玩儿。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什么才最痛苦?便是既做不好丈夫又做不好父亲、到头来只会让妻儿受苦他已有些遭不住这样的煎熬,此刻眼底的黯淡与狼狈在自己的妻子看来已是昭然若揭。

她默默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相恋的时间明明已经过去那么那么久,可她对他的爱意却好像还跟第一天一样新鲜,甚至愈演愈浓烈。

“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孩子们也一样,”她把自己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口,静静听着他稳健的心跳,“你从来没让我们失望……你知道的,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的宽容在这样的时候反而成了对他更残酷的刑罚,他愧疚到抬不起头,只好伸手紧紧搂住她,问:“可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了,那……”

“你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啊,”她笑了,还要调侃他,“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连请我看一场电影都为难呢。”

这真是令人汗颜的话,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而她又笑得弯了眼,潋滟的模样是这世上最迷人的花色,而旁人根本不晓得,美丽只是她身上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罢了。

“当最高的将军有什么好?你做得累、我看着也累,”她踮起脚来轻轻吻了吻他的嘴角,“正好,让那些人抢去吧,我们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把霁时和霁洲好好教养长大……”

“再也不打仗。”

“再也不被卷进纷争。”

“再也不面对分离。”

“不好么?”

不好么?

……当然好。

尽管他至今依然觉得在一个混乱的世道苟且偷安是可悲且可耻的,尽管他此刻已经在担心放权之后新来的上位者会将他此前守卫的一切搞成一团乱,尽管他同样害怕未来在国家蒙难时一无所有的自己会没有办法再解开乱局。

可……

“好……”

他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你说的都好。”

182. 燃烧 明明早已被寒冷的冰霜覆盖侵蚀,……

可其实并不好。

她知道的……他一直很痛苦。

被缴权之后这位昔日守护一方的将军便对越来越多的事都感到无能为力了, 糟糕的消息却像雪片、一片一片接连不断地飞进他的书房,他就坐在那里沉默地翻看,看完以后人被压得喘不过气, 长久地保持沉默。

他有时会在书房坐一整夜, 她半夜醒了发现他不在身边便披上衣服去找他, 见到人的时候他总像出了神、像石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要她出声叫他才能回过神来,脸上的神情有些木然, 过一会儿才能恢复如常;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一声“没事”或“抱歉”,接着又揽着她一起回卧室继续休息,漫漫长夜之中他一直把她搂在怀里, 胸膛照旧是温暖宽厚的,可里面跳动的那颗心……却好像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