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1 / 1)

饮冰 白清嘉徐冰砚 3944 字 4个月前

而直到此刻白清嘉才渐渐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哥哥流下了热泪她一边哭一边笑,乱七八糟的情绪将她折腾得十分狼狈,可被哥哥紧紧抱住的时候她的心却变得越来越轻盈,那一刻她忽然觉得

他们一家的日子……似乎终于要好起来了。

因有外祖母下葬的大事摆在眼前,白家人也就姑且把跟白清远叙话的事放在了一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往后山下的祖坟去了他家的次子如今也是懂事了不少,竟还知道先一步去收拾祠堂和陵园,一家人到的时候只见先人的坟墓都经过了打理,每块石碑前还都摆放着洁白的鲜花。

他们一起将外祖母的棺木埋进了厚土,一个远归的晚辈使这场葬礼变得更加圆满,贺敏之一边跪在母亲坟前磕头一边在心里默念,笃定次子这回重归故里全是因为老太太的保佑,心里的感激和动容已经多得快要漫出来了。

他们还一同回祠堂将贺老太太的牌位供了起来,一个家族血脉相连兴衰与共的感觉从未这样强烈他们是一体的,悲喜苦乐都一起承受,分离聚散都一起面对,即便天涯流落甚至阴阳两隔也依然彼此惦念,将对方的际遇坦然接受为自己的命运。

他们的确因此而承受了更多艰辛和忧虑。

可同时……也拥有了更多踏实和欢喜。

入夜之后众人各自散去,贺焕之一家也晓得今夜远归的外甥有许多话要同他母亲和妹妹说,遂不到七点就说要回房睡觉,将偌大一个堂屋让给大姐一家了。

这做法属实十分体贴,别说贺敏之这个做母亲的了,就是白清嘉这个当妹妹的都有许多话要审,登时便神情严肃地坐在堂屋破破烂烂的椅子上抱起了手臂,看着她二哥问:“说说吧哥你这三年在外面是怎么过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往后有什么打算?还要再出国么?”

一连五个问题甩出来,那架势哪里像个当妹妹的?便是如母的长姐也没有比这更大的派头了。

白清远叹了口气,也在母亲和妹妹身边拣了个位子坐下,笔挺的西装剪裁好极了,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高级西洋货,可比他受了一年穷的家人体面上百倍。

“你先不要急么,问题总要一个一个答,”他安抚着急切的妹妹和眼巴巴的母亲,神情透着为难、似乎也在整理话语,后来又松弛下来,大概是打算随意些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讲的,我么……”

屋里的煤油灯闪闪烁烁,昏黄的灯光将久别重逢的一家人温柔笼罩,白清远的叙述慢慢展开,平静的语调背后隐藏的是他那跌宕起伏回环曲折的三年光阴……

123. 夜话 抽烟打牌养戏子,样样精通个个不……

在海外流亡的日子总是很不好过的。

民国三年六月他和金勉金先生被当局缉捕、被迫离开故土, 恰巧那时孙先生也因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而远渡日本,他深感此前革命失败并非因为袁氏兵力之强,而更在于同党人心涣散, 是以决心整顿党务拯救革命。

白清远和金勉一行抵达日本时适逢新党成立前期, 他们大为振奋, 很快便参加了一系列重组活动, 7月8日大会在东京举行,中华革命党正式宣告成立。

直到袁世凯病逝前, 中华革命党在湘、粤、赣等省先后组织武装起义四十余次,另进行了刺杀龙济光、郑汝成等多次暗杀活动,护国战争爆发后又开始全面军事讨袁,也算是硕果累累, 直到去年7月护国战争结束后才宣告停止一切党务。

可难道中国的情势会因为袁世凯一人过世而立刻好起来么?政局很快又是一片动荡,甚至南北多省都爆发了战争,局势的动荡与日俱增, 偏偏党务已停, 他们又不能回国,彼时真是无限茫然, 也不知路该往哪里走了。

直到金先生后来渐渐跟一个日本的军火商搭上关系。

对方是个走私军火的亡命徒, 把这战火不断的混乱世界当成了至高无上的美妙天堂,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拼命抬高军火售价,其中走私到中国的武器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日本政府也在其中横插一脚, 试图借军火贩运绑架中国政坛,旨在让全国各省分崩离析。

……用心何等险恶。

他们凭什么放任日本人肆无忌惮地掠夺这一切?难道就不能自己做起军火买卖?金先生是有人脉的,当初在国内开设了无数拍卖行和赌场,结交的友人也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后来虽说有很大一笔资产被当局查没了,可终归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白清远手里也有当初他父亲给他买命的三万大洋,两人便就这样一同从头来过,借着中华革命党的方便,不到一年就奇迹般的成了气候。

军火买卖可不好做,多的是要打点的关节,一个弄不好便有性命之虞,正如火中取栗一般凶险;可像他们这样一心扑在革命上的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自然更不会在家国面前大言小我,生产的军火大部分都给了孙先生以作未来革命之筹备,剩下的便低价输送到国内以抵制日本的变相侵略。

而没过多久华东局势的变动便吸引了白清远的注意。

他对徐冰砚这个人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毕竟三年前对方曾不计代价救过他的命,彼时二人也曾有过一番简短的交谈他看得出那是个千仞无枝襟怀坦白的人,虽与他道路相异、可心中却同样装着山河大业;他原本还担心对方会一生被埋没在徐振那个老王八麾下,没想到被逼到墙角之后他还能挣出一番大造化,短短三年就成了华东巡阅使,属实令人赞叹。

眼下浙皖两省又兴战事,该是徐振的旧部在兴风作浪,孙绍康这个卖国的贼寇早就是劣迹斑斑,据说还跟日本人达成了秘密协定,事成之后就准备让渡华东的铁路修筑权和矿产开采权,全是在走徐振的老路;浙江的倪伟也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禁不住孙绍康言语挑拨便跟着一起闹事,都不过是蝇营狗苟的酒囊饭袋罢了。

那徐冰砚当初能联合赵季二部把徐振拉下马,如今又怎么会把孙倪两人看在眼里?只是不巧碰上世界大乱,西洋诸国自己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哪还有余力把军火出口到华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军火,就算是个神仙也没法打胜仗。

坦率来说白清远早就有了从日本回国的念头,一来是为了支持革命,二来也因为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国内,他知道他们都在受苦、盼望能早日回来尽一份心力;可袁氏虽死,当局的通缉令却还没有撤销,他回国之后必将寸步难行,说不准还会给亲友带去麻烦。

可倘若徐冰砚赢了呢?

他已是华东巡阅使,想来要在上海保下他白清远也不是不可能,他愿意为他解军火不足的困厄,一来是因笃信他比孙倪二人对国家更为忠诚,二来也为报偿他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于是一个月前他便冒险从日本乘船回了国,在广州下船后又乘车一路到了皖南,与徐冰砚见面后两人很快就达成了合作,有了巡阅使将军的手书特批,他和金先生的军火便很快走铁路运到了战场,由此战局翻转,结果也跟着日趋明朗。

眼下白清嘉听完了这曲曲折折的一通说明,人早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了,恍惚间又想起几天前她跟徐冰砚分别时曾问起这批军火的来历,彼时他的神情便有几分微妙,还说什么她会喜欢的,原来……

贺敏之就更是瞠目结舌。

坦率来说,在她心里自己的次子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花太岁,为了捧角儿可以一掷千金,上了赌桌便又流连忘返,什么膏粱纨绔也比不上他地道,当初可是让他父亲生生愁白了头的;三年前人家说他是革命党她便不相信、还当他是受了屈,哪料一切竟都是真的,甚至三年的流亡生活都没能磨去他的棱角,还让他做上如此危险的军火生意了!

她这个做母亲的真是被吓得心肝儿发颤,看着自己三年未见的儿子又不禁忧愁地皱起了眉,叫他:“清远……”

白二少爷也知道自己吓着了母亲,可如今他既已重归故里,这些大事便终归是瞒不住的,往后他能做的也就只是小心谨慎、在关键时刻保家里人周全罢了。

“母亲,我心里有数,”他叹了口气、又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做少爷时的荒唐风流已消去了大半,只有那双狐狸眼中的峥嵘意气还在,更华美也更漂亮,“这世道太乱,无论贫富贵贱都会被扯进纷争里,回避躲闪解决不了问题,除了国家真正安定以外我也找不到其他正经的答案了。”

“谁不愿意回去听戏逛园子?我到现在晚上还常梦见迎贵仙呢,”他又调侃起来了,出身显赫的公子哥儿无论到什么时候身上都有种独特的矜贵气,“可那样的日子有几天好过?润熙和润崇还小,总不兴让他们往后还过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白二少爷是最会劝人的。

他当年做少爷时惹出过多少麻烦?回回都把他父亲气得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可后来经他巧言令色地一通胡侃,那些棍棒也就纷纷化成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叱责,再没什么官司好打了。

现在他也同样能说服贺敏之。

是啊……世道的确太乱了,先是把他们一家从富贵的云端一把拉下了贫穷的泥地,后来连宁静的困窘也不肯留给他们,明明是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人,却偏偏要被不由分说地扯进战火里,险些就要在陌生的荒原上成了孤魂野鬼。

谁能逃得掉呢?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不看不听就可以了么?终究还是要被拖累,甚至死得远不如自己挣出去有意义。

贺敏之又在叹气了,也许她真的老了、跟不上孩子们的步伐,只能垫着脚使着劲去理解他们的念头,然后在他们义无反顾地从她和他们父亲的荫蔽中奔出去的时候不停地为他们祈祷,再也无法替他们遮风挡雨。

“我是劝不住你们,说的话你们都不听,”她已无奈地摇起了头,语气也不知有多复杂,“母亲也不是贪心的人,统共也就一个心愿……”

“别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好么?”

贺敏之上了年纪、可熬不了夜了,跟儿子说话到九点便困倦得几乎睁不开眼,白清嘉扶着她进了厢房、又给她铺好了床,终于劝着人歇下了。

她自己却还睡不着,想了想又从房里出去了,走进堂屋的时候正瞧见她二哥靠在木头柱子上抽烟,烟雾缭绕的样子显得有些颓唐,大概他心里也远不像今晚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只是勉力作出一副镇定的样子去哄母亲罢了。

他见她回来便挑了挑眉,看样子却并不惊讶,好像早料到她会去而复返,一边吐着烟圈儿一边朝她笑,又招手示意她走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