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1 / 1)

里面的人动了一动,奉冰立刻转过脸来。

于是他看见了裴耽。

裴耽就站在那四壁空空的囚牢之中。他仍旧穿着素绸的襕衫,襟袖上的雪色暗花随烛火而纷纷流转,长发没有束冠。

但系了一条丝绦作发带,披散不显凌乱,发丝撩至耳后,露出一双湛亮得有些发冷的眼睛。

墙角搁了一张草席,上铺着垫子,甚至还摆了一卷书。囚牢是干净的,但因墙壁在渗水,墙缝中伸出的锁链都要锈蚀掉;这时才会发现,原来有两根铁链从裴耽的袖底穿出,连同衣袂下露出的更粗的脚镣,一同紧扣在墙缘。

粗粗一看,甚至看不出他受了什么刑罚,他仍旧那么体面而沉着。虽然衣衫各处都染了些不明显的血渍,但却好像只是那落英的优雅的幕景而已。

裴耽先是瞧了一眼奉冰,俄而眸光转动,移到了圣人身上,便轻轻地、抽着气笑了两声。狱吏走入去往他的膝盖上踢了一脚,迫得他双膝一弯,往前颠仆,于是姿势古怪地向李奉韬行了个礼。

李奉韬侧身避开了,冷笑:“朕可受不起你的问安。”

裴耽勾了勾唇,缓慢地掸掸衣袖站起,足上的铁镣哐当哐当连响。

奉冰突然开口:“裴状元昨晚,睡得不错吧?”

狱吏不解地望向他。

奉冰却对李奉韬道:“陛下,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李奉韬会意,挥手让何尚书与狱吏们都先退下,去走道外等候。一时间这铁门之中,铁栅之外,便只剩他们兄弟两人,与里头的裴耽冷漠相对。

透过铁栅,铜盘上的烛光碎成许多块浑浊的光斑,扎进奉冰的眼。

“你不过是一个晚上……”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说来,我还应当感谢你。”

裴耽没有言语。

奉冰的声音凉飕飕的:“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但我却很想问你,有没有听过,这墙壁上渗水的声音?”

“那时候,先是外头的人,一个一个被拖出去了;后来便是陪着我的春时。于是四壁之间,只剩下我一个,睡在这张草席上。

但无书可看,无事可做,也分不清黑白昼夜,我只能盯着上头的烛火,听着墙壁上渗水的声音,滴答,滴答……”

他走到铁栅前,死死盯住了裴耽:“最初,我尚且对你抱有希望,春时也劝我,说万一,你会来救我呢?”

奉冰如此靠近囚牢,令李奉韬生出些微的紧张,只担心裴耽一个暴起会将奉冰控制住。然而裴耽却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奉冰说得很慢,但越慢,却似乎越是哀戚:“可是你终究没有来,裴允望。我日复一日地绝望,最后我再也不想你来救我了,我只想,要是你也能来,试一试这种痛苦,就好了。”

他的眸中竟涌出了泪水,乍看过去,仿佛是烛光映出的幻觉。

锁链晃动了一下,裴耽突然朝奉冰走了一步。李奉韬当即凝住了神。

奉冰的眸光盈盈地盛着泪,将落未落。他原本是为了演戏给李奉韬看,逼迫自己往情感的角落里钻。

若能流泪当然最好,可入戏竟然是这样地痛苦,以至于这痛苦令李奉韬拍案叫绝。

李奉韬想,裴耽能受得了他流泪吗?一定受不了。

这一切罪恶都压在裴耽的肩上,最后击垮他,便只需要心爱之人的一滴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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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只手,也曾为他画过梅花。】

裴耽凝望着奉冰的泪水。

从奉冰迈入这间囚室开始,他的眼里就只有奉冰。

实则奉冰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流泪。不少事情,五年后的他已经想清楚,不会再怨怪裴耽。

但当他开口描绘当初,却还是有陈旧的泪水,从这五年间断断续续垒起的石头缝里涌流出来。

一定曾有什么东西,随这泪水一道被偷走了。像雪花一样融化掉,或像柳绵一样飞散了。

时间在两两沉默中流逝。裴耽的双目中血丝密布,沉沉的目光不断逡巡过他的脸,裴耽声音里好像含着砂砾:“我对不起你。”

可是对不起说过太多次,它的意义只会一次比一次地肤浅。李奉韬的笑声突兀地响起,他等得有些不耐,这两人要叙旧到什么时候?于是他嘲讽地加进一句:“裴相公倒是大言不惭。”

“你应当对不起我。”在圣人审视的目光之下,奉冰愈加慌张,害怕被看出来,强自清醒地加重语气,“你……你本就欠我的。”

裴耽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是说了,要带我去观灯?”奉冰的呼吸渐渐急促,“前几日你递来的书帖,我看见了。「待到金吾不禁夜」……”

裴耽蓦地抬起头,“你答应我了?”

奉冰强道:“你身在狱中,答应你又有何用?”

裴耽的表情却很执着,他摇摇头,又一笑,“你答应我了。”好像仅是这一桩,就足够他活很久,他沉浸在某种假象之中,连眼神都变得柔软。

奉冰的手抓住了铁栅,五指渐渐圈紧,指甲刺进手心以至于发痛,他开始后悔自己以诱供为借口来看望裴耽。这数尺的距离到底有些遥远,他够不着裴耽,想传达的东西,也好像一次都没能成功传达给他。

心上搁了一把刀,凌迟也不过如此,自己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外边寂静如死,没有一丝风递进这囚牢里来。他抬头向高处张望,却忘了这囚牢中本没有窗,在过去即不能辨清白天黑夜。

他忽然走到门边,去问狱吏:“什么时辰了?”

狱吏回答:“刚过酉时。”

“原来还这样早。”奉冰淡淡地道,“上元的灯会,酉时半才开始。”

裴耽的目光变了。

他仿佛听懂了什么,在奉冰与皇帝之间来回扫视,但表情始终是收敛的,嘴唇抿成一条不肯泄露风声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