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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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冰让春时陪着吴伯,自己穿一身粗布衣裳,两手空空地往十王宅走去。

距离裴耽接旨而赶赴刑部,尚且不到一个时辰,但长天风雪,已然覆盖了旧的车辙,适才还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的行人们也早都散去,各自奔忙。街道里坊间仍留有过年的余庆,红的碎纸片点缀着白的雪泥,肃肃的风似刀刃,带着威胁意味拍上来,叫奉冰裹紧了衣衽。

他先去兴宁坊的十王宅寻找奉砚,奉砚却不在家,据仆人说,是昨夜歇宿在平康坊了。于是他又折回南返,到平康坊去。

天色尚早,平康坊的勾栏酒肆甚至还未开张,他走入这座沉寂的欢乐场,雕金的阑干,嵌银箔的灯笼,重重叠叠的纱幔,此刻灭着掩着,都像前朝的风景。赵王李奉砚最常去的地方名叫芳辰馆,前门正紧闭着,奉冰绕到后院,那里据说是赵王包下来,住着传言中他豢养的外室女人。

奉砚或许是得到了家丁传来的消息,竟已在院门口候着他。看他脸色,奉砚也不多说什么,便延请他入内。

一名淡妆女子从内室里探出头,又缩回去,奉冰听见她低声地唤人:“过来,不要乱跑!”俄而那内室的帘帷便拉紧。

奉砚看着奉冰落座饮茶,才缓缓地道:“你是为裴相的事而来的?”

奉冰点头……

奉砚盯住了他,“你如此信任我?”

茶香袅袅,两兄弟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奉冰的面色纹丝不动,低垂了眼睫,淡淡地道:“是裴耽信任你。他说,若遇上危难,可以来找你。”

李奉砚笑笑,“即使五年前,我将你抛下,独自逃去了骊山?”

“我们四兄弟中,你是唯一一个还有母亲在的。”奉冰平和地道,“汝南周氏也不算小家族了,你多所顾虑,谨小慎微,凡事都不出头,是以能保全至今。”

“除了母妃……”李奉砚顿了顿,“我其实……”他的表情晦涩,奉冰很难看懂,他却还掩饰地站起来走了两圈,才又道:“骊山围猎时,裴相已做了部署你知道神策军中有他的人吧?圣人将神策中尉撤换,我们便已感到警惕。或许圣人也察觉风声,所以从骊山回来便要撤他的职,然而这才第几天,圣人又坐不住了。”

李奉砚的措辞让奉冰有些微不适,在案边挪了挪身子。「我们」。他心想。裴耽与三哥,何时成了「我们」?那他呢,他只是一个拿着裴耽送的东西「保命」的,最好是「置身事外」的存在吗?

然而李奉砚却好像全然看穿了他的心思,默然一阵,慢慢地道:“我与裴相的交情,其实”

“哎,哎!”一阵急促又压低声音的叫唤,一个男孩从内室的帘下钻了出来,那名淡妆女子焦急地紧追在后,“殿下在议事呢,不要去吵殿下!”

那孩子却不听,手脚并用地要爬上李奉砚的腿,李奉砚自己也被吓一跳,险些叫出「祖宗」,将那孩子抱起,那孩子却还双足乱蹬,一手去抓李奉砚的头发。那女子作势要打孩子,孩子却笑得更顽皮,直往奉砚怀里躲

李奉砚颇狼狈地躲避着孩子的踢打,方才的沉稳全不见了,眼风瞟到奉冰,忽然灵机一动地道:“阿川你看,这是四叔!叫四叔!”

奉冰结结实实地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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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几人重新落座。

那个叫阿川的孩子当真喊了声「四叔」,嗣后女子终于找着一只小竹马给他玩,吸引去他的全部注意。女子跪坐在奉砚身边,敛袖添茶,奉冰见她眉眼绰约,神容端庄,与三哥间相处得极其自然,心下已有了几分论断。

“裴耽……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奉冰低声。

李奉砚默认。

奉冰又抿了一口茶。对面是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没有宝妆靓服,也无金玉雕饰,只是闲闲地吃着茶,用着点心,看孩子玩竹马。但这平凡的景象,却似乎已许久不曾在奉冰的生命里出现。

这个孩子,至少已三岁了。

他的三哥,看起来谨慎、温和、圆滑、真诚,但的确,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裴耽投向赵王,恐怕就是因为他知道赵王有牵累,也有希望。

“说实话,我与裴耽,不算是过命的交情,我们只是各取所需,各有盘算。”李奉砚停顿了一下,沉声地道:“他既让你来找我,说明他的确信我,那我定不会背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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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没有大逆案,没有诏狱,没有牢州。】

奉冰在平康坊用了晚饭,是春时来接他回去。

他很累了,但在马车上,他脑中仍然有许多不定的思绪,像火苗一般激动地窜跃着,他有时会想到三哥那个天真活泼的儿子,有时会想到山野间的那一场日出,有时还会想到纬书中藏着的父皇遗诏。

他独独不太想到裴耽。

回到家中,掸了掸身上的碎雪,再往裴府的方向望去,那里却异常地热闹敞亮,是刑部与内侍省一同领着人在举火搜查,刺目的光从四合的角檐上散逸而出,将夜空都映出红通通的棱角。也许所有过去看不清的秘密,在今夜都将被记录。

吴伯始终在房内等着他,老人闲不住,一直在厅堂上洒扫掸灰,一听见奉冰回来的声响便急切地出来迎接,问道:“郎君吃过了吗?”

奉冰道:“吃了……”

“春时也吃了?”

春时在后头接话:“吃了……”

“那就好,那就好。”吴致恒讪讪地笑,便扶着腰,要转到厨房去。

奉冰不知该如何应对吴伯。元会之前,他们曾短暂地见过一面,是吴伯首先为他揭开了裴耽的旧事一角。他在过去即知道裴耽很依赖这位和蔼的老仆,猜测裴耽是因父母走得早,将孺慕之情都投注在吴伯身上;但此刻看着吴伯手足无措的模样,又忽然觉得,或许吴伯也同样地依赖着裴耽。

鬼使神差地,奉冰也抬脚跟了上去,尾随吴致恒一直到了厨房。原来厨房中还有三碗面条,似乎是掐着他们回来的时辰刚刚做好,拿热水捂着。吴致恒端出一碗,自己闻着热气吸了吸鼻子,转身,却险些撞在奉冰的身上,忙大惊道歉。

奉冰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吴致恒默默去了厨房一角蹲着吃面,奉冰却仍不走,轻声问他:“您在等我们一起吃?”

吴致恒愣了愣,笑道:“有备无患嘛。”

奉冰搬来了两只小马扎,给吴致恒身后摆了一只,自己用了一只,就这样坐在了吴致恒面前,盯着他吃。老人摸了摸鼻梁,“您……不忙么?”

奉冰却直接地道:“您是不是很担心他?”

吴致恒的神情变了变,旋而低头,几乎将脸都埋在面条冒出的腾腾热气之中。他复听见奉冰平和的说话:“明日是正月十五,按例会让我入宫觐见,我会想法子去见他一面。神策军乃至北衙方面,则有赵王去照应。”

“您把遗诏”吴致恒忍不住开口,但抬头对上奉冰的目光,却又断了话头。横竖郎主已将遗诏送给了李郎,那李郎想如何使用,都是他的自由。

“我会救他出来的。”奉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