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全亮,黎明的光线最是难以辨物,而温泉边还漂浮起浓浓的雾霭,柔润的空气直扑人面。两人背对背地穿戴整齐,奉冰先抱着小野兔走出了水榭,野兔挣扎着出去,偏要自己跑跑跳跳。裴耽又小声道:“去高处看看,也好认一认路。”
奉冰回头,裴耽身后的灌木中确有一条沙土小路,通往山崖的更高处。小野兔已经往那边蹦了过去,奉冰道:“那就走走看吧。”
裴耽在前开路,奉冰在后一言不发地跟随。偶尔脚下踩空,砂石滑落,裴耽转身来扶,他却已经先默默地站稳,拂开裴耽的手。这座山崖并不很高,但胜在没有多余树木,视野开阔,两人不一会儿便走到山顶,那温泉仿佛就在脚底散着热气。
连绵的山野上树影葱茏,一轮太阳正从远方的袅袅云雾中慢慢地爬升上来,奉冰这才明白了裴耽所说的「看太阳」是什么意思。
天地万物一分分一寸寸变得清晰,长风从两人的衣袂间穿过。
奉冰从未见过骊山上的日出,真的见了,却觉得无法逼视,回身要走。突然之间,他的手被拉住。
裴耽拉住奉冰,好像是出于一种求生的本能。
太阳跃出来了,云海波涛万顷,裴耽在稍低的位置仰头看向奉冰,奉冰的侧容生硬,下颌是裴耽曾喜欢过的棱角,有几缕鬓发轻轻地垂下。
裴耽的喉结动了动,拂晓的风是凄清的,令他眼中泛起涟漪。他要说什么好?可是天已经亮了。再漫长的夜晚也终究过去,他应当将奉冰送回行宫。
奉冰没有挣脱他,被他握住的手掌经络都发麻。奉冰低低地说:“天亮了……”
“啊……”裴耽仿佛惊醒一般,带着必然的哀戚,“天亮了……”
但这话好似无意义,因为手仍然交握在一起。各自的茧都不那么熟识,摸上去有些生涩,但那来自另一个人的触感仍然动人心魄。裴耽想起他们新婚的那一夜,一只澡豆盒子掉进了浴桶,两个人一同伸出手去,想捡拾水中碎开的月亮,结果却只握住了对方。
五年,裴耽从不敢想,自己竟还能握住这只手。
自己一定是没有睡好,甚至难以辨别指尖传来的暗示。新生的太阳布下虚幻的温暖,弥漫的山霭好像钻入了裴耽的四肢百骸,令他留恋地发了软。头又疼起来了,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他想可不可以就留在这里?
昏茫黑暗、始终沉在深水底的心,蓦然凭此借口而燃烧起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对方只是没有拒绝他而已,他却得寸进尺地想要更多他想亲吻奉冰的眼。
如果那眼中盛满了他求不得的意义。
爱之欲其生又死,东流万代无回水。
数只寒鸦从山林中飞了出来,长声厉叫着往日边飞去,振翅的哗哗声如落雷响在两人耳畔,一下子惊脱了相连的手。
奉冰不断地后退,想要甩脱刚才曾近在咫尺的呼吸,他不能理解自己是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裴耽僵住,伸出的手滞了滞也便收回。
奉冰为了掩饰自己的后退,又状似随意地踱了几步,咳嗽几声。他对着山下的某处平原道:“那里有圣人的大纛。”
“嗯。”裴耽的声音平和了,“往那边走便会有人。但你是误闯入禁苑的,应当往西北走,离开禁苑,回行宫去。”
奉冰寻到西北边,眼底确有沿着山脉修筑的行宫,他默默地记着,也不知能记多少,兴许走到山下又要迷路。
裴耽道:“我先送你出去。”
两人背对着日光下山,路上积雪更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圣人围猎网开一面,奉冰所以会误闯进来,就是恰好撞上了没有缠金绳的那个口子,裴耽准确地找到了那里。再走一会儿,奉冰便「啊」了一声,认出来是自己昨日曾休息过的地方,也是他迷路的起点。
两人都不是寡言少语的人,这一路却几乎没有说话。裴耽将他送到了,也就是笑笑,道:“从此处往回走,会不会?”
奉冰倔强道:“天光敞亮,不难。”
裴耽道:“那就好。我得回去,否则圣人要起疑心。”
奉冰静了静,“多谢……”
“不必客气。”
奉冰欠身,往昨日来时方向走了几步,却见裴耽并不动。他低低道:“你快走吧。”
仓促的风将他的话吹到裴耽耳边。裴耽道:“我怕你又走丢了。”
“那也不关你的事。”奉冰道。
“是。”裴耽笑,“不关我的事。”
?
望着奉冰慢慢走远,直到身影渐渐渺小而消失在雪林之间,裴耽浑身紧绷住的力气也便终于卸掉。
他往回走,再次走到那野温泉旁,只等了一小会儿,他那匹战马便领着仆从们寻了过来。他松口气,这时机倒是恰好。
他想往前走,却被小野兔咬住了衣角。
他莫名其妙地将它抱起来,“小畜生,你怎么没跑呢?”
小野兔却眯起眼睛在他怀里打滚,眼看是绝不会跑了。不仅不跑,它还赖定了裴宰相。仆人在旁边笑说:“我头一次见这么亲人的野兔,不枉裴相从老鹰爪下救了它呢!”
裴耽只好翻身上马,小野兔任性地躺在他甲衣里头,显得他肚腹前凸出一块,奇奇怪怪。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缥缈的汤泉。
所有曾经留宿的痕迹都已经清除干净,那里回归了一副世外桃源可望不可即的模样。
16-3
【“我看您遇上的,不仅有老虎吧?”】
裴耽回到行猎的人群中,众人都惊异问他昨夜在何处歇宿。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是多么无能,先被苍鹰拍晕过去,又被猛虎吓个半死,连马匹都丢掉,这两日想必也打不到什么猎物,要忝居末座了。这事情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哈哈大笑,吩咐孙太医去给他看伤。
裴耽后脑上的伤本来早已痊愈,这回重又流血,惹孙太医长吁短叹,道:“我的针灸功夫不如钟大夫,裴相回去之后,还是找他再行一遍针。”
“不碍事。”裴耽全不在意。
五年前少阳院混战,有人砍中他的坐骑,他摔下来,后脑又遭了一闷棍。当时因先皇重病,所有太医都被拘在宫里,长安城中又大乱,医馆全都闭了门,那位钟大夫便是吴伯走投无路之际、在路边哀哀拉住的神医。钟大夫说裴耽脑后的骨头都裂开了,能不能恢复万全,要看天意。
昏迷了大半个月,但他到底是醒了。神智、记忆、才华,一样都未缺失,机敏得好像从未受过伤。
孙宾看到那伤疤,往往不仅感叹钟大夫的医术高超,也感叹裴相的吉人天相。
其他贵人们在群山之间挥汗驰骋,裴耽倒舒服,捧一册书趴在床上,由着吴伯给他捶腿揉肩。孙宾开了药方过来,吴伯拿去煎药,裴耽才抬了抬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