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的声音都含含糊糊:“什么呀,我说实话!”顿了顿,“但是有一桩。郎主,您……您太心善,我斗胆说一句有时候旁人来欺侮您,您也不肯欺侮回去,偏把苦水自己咽了。这样对您……身体,也不好呀。”
奉冰轻笑,“可能是吧。”
春时凑上来,双眼清澈,“您记不记得,您曾有一回吃晚膳时中了毒?那时您刚从宫里领赏回来,一高兴喝了点儿酒……所幸裴相及时找来大夫,但您还是昏迷了三日。可把小人给急的呀,裴相出去审人,整座宅子都审遍,还险些去旁宅拿人。但那个给您下毒的坏蛋,却藏进少阳院去了。”
奉冰默默地听着。这件事他有印象,但并不深刻,不仅是因为当时昏迷不醒,还因为……在那之后不久,裴耽就与他和离了。
他过去没有余裕处理这一桩记忆。
“裴相一听说,便拿了墙上那把剑要去少阳院,您却醒来,问他要去哪儿。裴相说,太子害您。您记不记得您当时怎么说的?”
奉冰道:“我怎么说的?”
春时呆呆看他,又叹口气,“您一定是烧糊涂了。您说,「我不曾害他,他为何要害我?」”
这的确像是他自己会说的话。奉冰道:“那裴耽如何答的呢?”
“裴相没有回答您。”春时摇摇头,“您说完这句又昏过去,他将剑也收起来,与小人一同照料您,没有再提幽恪太子的事。”
“你知道他为何不回答吗?”奉冰蓦地道。
春时看向他。
接下来的话费了奉冰很大的力气。
他从不曾将自己遭受的这些厄运,与后来裴耽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但如今他突然明白。
“因为他认定了,大哥所以害我,都是他的缘故。”他说,“因为他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不量力,自作多情。”
空气被炭火烘过,重帘里干燥而温暖,仿佛可以容纳下许多秘密。春时也像个只进不出的小哑巴,只是这样呆呆地看着奉冰。
奉冰看上去甚至是轻松的。这轻松,让他一个平素「不知不愠」的人,显出了一丝置身事外的尖锐。
但只是尖锐,更多的情绪也不再有了。看穿之后,其实裴耽也不过是个愚蠢的少年人,护不住美梦,摔碎了,便怨恨自己手笨。却不去怨那美梦,原本就是既沉重,又不坚牢。
?
春时入睡后,奉冰进屋洗漱,黑夜里声响寥寥。正往床里头侧身欲睡,枕头往上推了推,却碰出「哗啦」的声音。他迷蒙着伸手去摸,摸到糊床板的纸,也许褥子没有铺整齐,便令它露出来了。
他摸了满手的灰,对自己颇无语,再度起身,点亮灯火,朝床头望了一眼。
是几张红纸,上头依稀有字。他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它扒拉出来,纸张都散碎了,字迹却熟悉。
是裴耽曾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腰,带他在书案前,一笔一划临过的汉隶。
奉冰举起烛台,竭力辨认红纸上的诗,慢慢地读了出来:“春信如君信,应来久不来。回书先计日,书到几花开。”
字上洒了金粉,他猜测这是一张春帖。慢慢回身,将烛台放好,又将几张红纸铺平了,另一首褪色的春诗也渐渐在烛火下映出:
“春物虽相惜,春心究可哀。春风遍南北,曾不送君回。”
夜中眼神疲倦,纸上不知隔了几年的春天,抖落出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他压低咳嗽声,欲将红纸卷起,手指一用力却揉坏了,又连忙松开。
寒灯相照,尘埃翻舞。
他将这几张纸都拿书函压住,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吹走,又去洗手,再次吹灯就寝。
一夜无梦……
14-2
【兔子崴脚。】
正月初六,天子銮驾与长安无数贵戚高官的车马,迤逦俱往骊山行宫的游乐地而去。
行宫在绣岭之北,松柏长青的层峦叠嶂之间宫阙连绵,但圣人对温泉没有多大兴致,反而是喜欢围猎。行宫以南是大片的禁苑,豢养珍禽异兽,栽种奇花异草,亦修建不少亭台楼阁,禁苑的官员投上所好,早已打点齐全,不少贵族公子也争先恐后地报名,金绳圈出了上百里方圆的山林,里头虎豹熊罴皆可猎杀,野涧寒泉皆可宿营,两日后再回行宫领赏。
初七日,禁苑大开,圣人披赤衣金甲,驭汗血宝马,立在众多贵人的最前方,旌旗招展,冠盖如云,沉重的鼓角声响起,在重山深谷间闷闷回荡。
奉冰身份上是庶人,能从游已经破格,自无法参与这样的盛事,在距离金绳数十丈外的树林里,与一众民间的八旬老人闲嗑瓜子。老人们也不知是过于孤陋寡闻,还是过于见多识广,没有一个来探问他的私事,对他左看右看,却问他是怎么驻颜不老。他只能如实说,我今年三十岁。
老人们作恍然状,又去聊别的了。
一个说:“今冬雪厚,不比往年,就算行宫地气温暖,入了深山恐怕也不太好受啊。”
另一个说:“你懂什么,今上身强体健,阳气充沛,不怕这一点儿风寒。”
“哼!阳气充沛。”前一个很是不满,“古语有云,田猎以时。哪里有开春围猎的道理?那母兽雌禽怀着身子,被猎杀了,岂不造孽?”
“操这份闲心。”后一个嗤道,“帝王围猎年年如此,也不见哪一种禽兽灭绝了呀。”
……
唠唠叨叨的声音里,奉冰倒很安逸,拢着袖子往外走了数步,今日天朗气清,远处白雪皑皑,山峰耸峙,颇是壮观;近处的树林里藏着汤泉,弥漫出柔软朦胧的烟雾,反而看不清晰。听得尖锐的鼓角连响,紧接着便是扬鞭的怒声,万马奔腾四出,令绵亘的群山仿佛都震了一震。
其实就算在过去,奉冰身体病弱,也从不会参与皇子们的围猎羡慕,或许有过。
但不重,只是在望着三位兄长的铁甲金鞍时,会生出淡淡的惆怅。
今日三哥奉砚也会伴驾入山的。他走到一处山石上张望,便看见皇帝的黄旗紫盖后头跟着赵王的仪驾,俱是前呼后拥。其他将领大臣便没有这样待遇,不过跨一匹良马,带几个贴身仆从,各自去寻猎物。
虽然隔了很远,但奉冰还是一眼看见了裴耽。
冬春之际的山林草木稀疏,裴耽似乎不想争猎,只驱马缓行。为方便隐蔽,他穿了一身黑甲,头戴铁盔,比他平素的模样更多几分笨重。忽而他俯身伏在马上,伸手慢慢从大腿旁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长而细的羽箭。
这是发现猎物了吗?这么快?
不知为何,看着裴耽那紧绷的动作,奉冰自己也不由得屏住了声息。裴耽搭箭于弓,徐徐拉开。突然,双腿却一夹胯下黑马,马儿顿时扬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