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他与吴伯花了好几个时辰才将书卷都理好,吴伯帮他出气一般说,不爱惜书的人一定读不好书!他却冷冷淡淡地应道,我干嘛管人家读不读书。

嗣后他将所有书都挪到了卧房去。挨着枕头高高的几十摞,他从早上醒来到晚上入睡都要看着它,他才安心。后来他高中状元,圣旨赐婚,他将这些旧书从河东老宅一车车地拉到十王宅,奉冰在宅门口惊叹:你当真读了这么多书!

奉冰看着他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好像他从没见过读这么多书的人一般。裴耽失笑,凑到奉冰耳边问:你想学哪一部经,我可以教你。

奉冰呼出一口气,满骄傲地说:那可太好啦,我有状元郎做先生,旁人都没有。

裴耽想说我何止是你先生,奉冰却又略微紧张地抓他袖子:你可不能再去教旁人。

那一日阳光明媚,是金灿灿的初秋。十王宅里的王孙公子素不好学,都出来啧啧称奇地看裴状元运书。奉冰安逸地倚着门看裴耽前前后后地指挥,裴耽偶尔回头,奉冰便朝他微笑。

裴耽一见他笑便要忘了天地君亲师,他想自己读这么多书,或许也就为了博这个人一笑而已。

可是那个朝他微笑的奉冰却转身而去。他茫然跟上前,脚步却陷进一片雪里,拔不出来,他着急坏了,眼前的奉冰越走越远,又蓦地回头。

奉冰说:“再也不会有人,比曾经的那个我更爱你了。”

奉冰对他说出了爱字,却是那么绝望的爱字。

他张口,风雪却立刻灌入他的喉咙,脑后像遭了一闷棍,痛得他往前仆倒下去,血流不出来,只是在痛处不绝地徘徊涌流。夜色昏沉,朔日连月亮都不见,四面的冷雪几乎要将他全埋葬了。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天明?

自以为是,见死不救,盛气凌人,铁石心肠。

是他所得的判语。

“郎主?郎主!”吴致恒急切地推他,“醒醒,您魇着了!”

裴耽缓慢地睁开眼。

原来已是天明。吴致恒唉声叹气,“瞧您出了一身汗,该松快些了吧?”伸手去摸裴耽的头,“是不是旧毛病犯了?”

裴耽头一偏,像个不认输的孩子般躲开了他的手。脑后仿佛扯着一根细线,抓得他整个头皮都发麻发痛,他咬着牙安静忍耐,直到吴致恒以为他又傻掉,才突然道:“谁让你给我盖这么多被子,害我鬼压床。”

吴致恒一呆,啧了一声,径自出去吩咐小厮找大夫来。

裴耽洗漱过后,相熟的大夫也拎着医箱到了。先诊脉,又命他趴卧床头,撩开长发露出后颈,打开针灸盒子一一行针,银针密布直至后脑。都是生死大穴,但大夫已做过多年,得心应手,裴耽也受了多年,心如止水。

他闭上眼养神。待可以动弹了,才问吴致恒:“圣旨下了吗?”

吴伯道:“下了,圣旨让您好好休息,还赏了安神的药。”

裴耽冷淡地一笑。

大夫将银针一一收回,裴耽感觉脑子没那么痛,活着便好像也不那么煎熬了。于是在大夫离开时,还嘱吴伯多给他塞了些钱,说了句新年如意。

吴伯回来,有些踌躇:“今年陈璆这一案,都省傅令那边差人来问……元会是大事,他们都怕遭罚。”

“问什么问,他心里早有盘算,还来问我。”裴耽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来由地烦躁,“一个陈璆,难道还能翻天了?”

“二三十个地方贡使此刻都在内狱关押,虽是机密,外头到底有些风言风语。”吴伯道,“圣人让三省给他们定罪,这事情颇不好办,所以傅令才来问您嘛。”

“圣人这看似是罚他们,其实是等着罚我呢。”裴耽语气冷漠,大半晌没有说话。吴伯便默默等着。终于,裴耽道:“元会失仪,干犯天命,陈璆是首恶先上刑,待有空了,我亲自去审他。”

吴伯一惊,“什么?”

裴耽沉吟,“冯乘死得太快,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想明白。多审几句,延他数刻之命,总没有坏处。”

他的目光悠悠荡荡,又移向卧房边那只衣箱。那一条真正的石榴裙已经收在箱底,他又静了片刻。

吴伯照料着裴耽起身洗漱,准备好纸笔,裴耽便给尚书令傅沅写公文。写完这几通,裴耽想了想,又向皇帝上书请罪,元会上一应乱事,都是他身为礼部主官兼一国宰辅德不称位之故,恳请圣裁。

吴伯眼皮直跳,“这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裴耽对这些巧言令色之术原本十分熟稔,但此刻他却觉得累了。他第一次开始思考,若是圣人真顺他的意思,夺了他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那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他手上有先帝遗诏,李奉韬不知遗诏的具体内容,五年来始终来来回回提防试探,还把主意动到奉冰头上,要拿奉冰来威胁他。前年先帝驾崩,李奉韬甫一登基便盘算重启旧案,传奉冰槛车受审,裴耽设法拦阻了;去年无论如何躲不过,李奉韬撤换了牢州刺史、岭南节度等一应官员,犹执意召回奉冰,裴耽也就只能建议让奉冰随贡使一道朝觐,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遗诏是不能给出去的,但自己也应有所退让,别把圣人逼得太急……圣人的心肠和手段,他在五年前就已领教过了。

吴伯将文牍都送出去,再回来时,裴耽却又缩回了床上,正拢着被子,头发凌乱,双眼直愣愣地,面朝窗外发呆。吴伯问:“今日初四,要不出门走走?”

裴耽道:“去哪儿?”

吴伯想了想,“去慈恩寺拜一拜吧,除一除晦气。”

“呃……”裴耽不高兴地嘟囔,“拜就拜……”

13-2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裴耽收拾齐整,要出门时,却遇上有人登门拜访。

是他一位守了寡的远房堂嫂,一手挎着与身形不相称的大篮子,另一手牵着小侄女,身后跟着两名家丁。她颇不好意思地道:“允望要出门么?我听闻你抱恙,带来几个老家的土方……”絮絮叨叨地说着,揭开篮子上盖的厚布,里头却是几只沉沉的药盅。

“新年如意。”裴耽示意吴伯接下,又笑着去揉了揉小侄女的头,“累嫂嫂费心,我好得很。”一边说一边领着他们往外走,对小侄女亲切地道,“小橘累不累,看是在屋里休息,还是陪我一同出去走走?”

小橘抱紧了自己最爱玩的绣球,奶声奶气地道:“不累,我还要玩儿!”

裴耽本料想这位堂嫂孤身来访,定是有不得已的事情相求。带母女二人上了马车,堂嫂竟向他径自跪下。

原来是老家亲戚之间,对五亩田地的归属有了口舌之争。那田地原是堂兄开垦,一直供养着她们母女。

如今堂兄不在,她也每日下田操持,谁料族中人讲明年不让她劳作了。不劳作,那田地自然就给了别人。

这种事说麻烦也麻烦,牵扯的人事太多;但说简单也简单,谁让裴耽是个六亲不认的宰相。堂嫂哭得凄惨,好像下一刻就要饿死,小橘听不懂,去给母亲擦泪,自己突然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吵得裴耽的脑仁儿又疼了起来。

自己小时候难道也是这般?父母哪里还有什么田地留给他呀,恐怕早就被叔伯瓜分了。唯有那几十摞的书没人肯要,还被他当作了宝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