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灯烛煌煌,浮光缭乱,从高台上,只见到台下一群人围着李奉冰与几名宦官,却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李奉冰的脸色显然很不好看,身形摇摇欲坠。

裴耽一言不发地望着,嘴角紧抿成一条线。他的五指都捏紧了酒盏,几乎要捏碎,那太子太师还来向他敬酒。

近八十岁的老臣精神矍铄,目光里全是揶揄嘲笑,见他不动,自己还凑上前与他碰杯,一边低笑着说道:“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啊,哈哈!”

老不死的。裴耽咬紧了牙,闷头一饮而尽,哗地站起身,即刻便离席要下高台去。然而他这一动,台上台下的无数目光,便全都扫了过来。

他的身子顿住。

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是应当出面,还是不出面,他不知道怎样可以让奉冰不受辱。

似乎自己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给奉冰带来无穷无尽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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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璆好整以暇地看着奉冰。

他没想到下定决心撕破脸皮了,竟这么爽快,他甚至抖了抖衣领,吹了口气。李奉冰不是瞧不上他吗?那他总要让李奉冰后悔的。

他要提醒李奉冰知道,就算裴耽再如何帮他遮掩,那丢人的疮疤也永远都在,永远都会被人记着。

奉冰在恍惚中挺直了背脊,他仍旧不明白陈璆为何恨他。他很少花心力去琢磨别人的心思,然而这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是冷漠的罪证。奉冰想,也许自己当真是冷漠的吧,牢州五年,山岭风烟里,他已想不明白这世上的人与人之间为何要有那么多羁绊,所有的伤害不也都从羁绊中来吗?

反驳的话有很多。但要怎样说出来可以不那么跌份,他尚且没有想好。归根结底,只要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就会跌份,他原本就不应挣扎在这种地方。殿中的潮水还在上涨,冰冷的,黏腻的,咸腥的,渐渐卡住他的喉咙,淹没他的鼻息……

“郎主!”

突然一声厉喊,却是春时从殿下奔了上来。

他用力拨开围观众人,劈手夺下陈璆扇尖上的那条石榴裙,裙边的金银丝线蓦地晃花了众人的眼睛。而他手发着抖,只望了一眼奉冰,便转向陈璆及身后诸人,大声道:“郎主今日受辱,只因小人曾鬼迷心窍,偷盗了裴相府中财物,陈使君的污蔑,可与郎主全无干系!”他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愈加地冷亮了,“我春时,一人做事一人当”

话音未落,他竟朝大红的殿柱一头撞了上去!

?

鲜血飞溅的一瞬,陈璆登时后退两步。

春时拿性命来控诉他,导致他成了大宴上搅灭新春喜庆的罪人。高台之上的高官们也终于震惊失色,全放下了酒盏,裴耽在其中是最年轻的,这乱事合该由他处理,再不迟疑地匆匆走下台阶,下令侍卫上前将陈璆捉拿,又命内常侍去寻太医给春时看治。

他面色沉着,好像等待这一刻很久,所有的懊恨都妥善掩藏在凌厉冷酷的眸光下。被那样的眸光扫到,殿上所有曾笑谑不禁的人都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只盼自己不要被注意到才好。团年宴开到此,已经无甚意趣,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内宫宦侍来引领宾客离去,有人想看热闹,特意要留到最后,却也到底遭到了驱赶。

官员们急切地呵斥,仆婢们杂沓地来往,最后便独独静出来殿柱底下的一大片地面,春时流血昏迷,而奉冰跪坐在他身边,拿衣袖不停地为他擦去额头上的血流,一身新年的新衣裳又弄脏了,连发髻亦散乱,他低着头,明明殿中烧着温暖的地龙,那瘦弱的身躯却在颤抖。

袁久林拿来了一件大氅,递给裴耽,裴耽沉默着,上前两步,将它披在了奉冰的身上。

奉冰一动不动。

孙太医带着几名医官匆匆赶到,飞快地为春时清理伤口、包扎止血。春时仍有气息,奉冰离他最近,能听见那游丝般时断时续的呼吸。伤者不好移动,孙太医去向裴相请示,问可否将春时暂且安置在殿中。

裴耽盯住奉冰,那件大氅像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生硬外壳;裴耽的目光又移开,“挪到偏殿去,待他稍好一些再送回府。”

内常侍有些憋屈,细声细气道:“他的血污了含元殿,还要留他?这可要上报圣裁……”

裴耽看了他一眼。只这一眼,让内常侍感觉自己已被裴相记恨上了,心掉进了冰窟窿里,不敢再说。

医官与侍卫们忙着将春时抬入偏殿,奉冰也站起身来,那一件大氅也便滑落在地。

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它,径自踩着一地碎裂的灯火的影,跟着春时消失在重重画帘之后。

殿中的人已不剩几个。裴耽慢慢弯腰,将那大氅捡了起来,交还给袁久林。袁久林不敢说话,胆战心惊地攥紧了手,几乎将大氅上的毛都要抓掉。

袁久林猜想,年关上闹出见血的大事,应当早已有人飞也似地报去圣人处了。陈璆固然罪无可赦,但裴相恐怕也落不了好,李奉冰毕竟是他的前夫,那一条襦裙背后,还不都是他的影子?

但那个小厮豁出性命,到底保住了主人最后的体面。李奉冰从始至终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就那样被春时一把推出局外,劫后余生,一片苍白。

11-3

【他也许像苇草。】

裴耽在含元殿中候了一小会,便不出意外地接到了圣谕,让他与在场内官等一干人皆去紫宸殿回话。

夜已过半,他们匆匆赶到,圣人此刻显然脾气很糟,本来都将就寝了,却被陈璆闹这么一出,元日见血,兆头极凶,司天台的官员们或许已经禀报过,正抱着式盘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发抖。裴耽等人还未来得及行礼,便遭到圣人怒喝:“如今朕竟是管不住他们了?朕的兄弟竟给他们做笑话?!”

大殿阴沉,圣人暴风骤雨,先下令封锁消息,场上所有人都要拘管起来;陈璆下内狱,内常侍重罚,为首的几个看热闹的贡使也全都要问罪,着三省长官联席,与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一同案查。

到旁人都散去,一双玄锦朝靴停在了裴耽眼前,圣人的声音冷漠至极:“方才朕是给裴相公留了颜面不说破,裴相公心里想必清楚得很。”

裴耽双手扣紧地面,重重地叩下头去,“臣知罪……”

“你们既已和离,再藕断丝连,对谁都没有益处。”圣人盯着他,慢慢地道,“你知不知道奉冰有多恨你?今夜你害他成了全天下的笑柄了。”

裴耽一言不发,华丽冰冷的砖石抵着他的额头,让他麻木。

圣人静了许久,忽又一笑,“朕真不明白,朕对你还不够好么,裴允望?你手握先帝遗诏,呼风唤雨,朕都随你去了。只是一个李奉冰,你得不到他,但当初岂是朕拿刀子逼着你们和离的?你自己造的孽,一桩桩一件件,难道还能算在朕的头上?”

殿门敞开着,只低垂的帘幕如一重重深锁的门,挡住了所有风和雪的涌动。但鲛灯上的火光还是飘忽了一下,圣人眼底有深刻的怨恨,全扎在裴耽那不能挺直起来的脊背上。

裴耽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是臣自己与他和离的,臣不敢怨怪任何人。”

圣人抬手揉了揉鼻梁,似乎很疲倦了,眼底透出熬夜的青影。“朕知道你难做,过了年,朕会将裴峥将军移入凌烟阁,让他世世代代受皇家供奉。你当年不惜一切拉太子下马,不就是为了这一日?”

裴耽的手指扣得紧了,抠进青砖缝里,未察觉崩断了指甲。天子的话他不能反驳,也无必要反驳,跪伏的身体上仿佛压了千斤重的石块,他却还要在这重负下保持清醒,他稍一抬身,再度叩首,汗水从发冠的缝隙间滴落下来,铮然地砸在地面。

“臣谢陛下恩典,河东裴氏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圣人轻轻嗤笑一声。结草衔环这种话,便是说给鬼听,鬼也不会信的,但君臣之间都早已习惯了这种修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当年为报仇而和离,朕看在眼里,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责怪,甚至佩服你。”圣人口吻很淡,像是在开导他,“怎么到了今日,你反而看不清局势了?”圣人微微低下身子,凑近裴耽身边,压低声音道,“先帝,已经死啦,如今,是朕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