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对这一对夫妻和离的故事的感慨,大体分为两派:
一派说,夫妻三年,临难苟且,裴耽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竟如此狠心绝情,此人恐怕连心都是黑的!
另一派说,那你还要他如何呢?他一个风光八面的状元郎,却娶了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病秧子,根本匹配不上裴郎的才华,还要攀附太子行谋逆之事。早离了早好吧!
两派吵来吵去,最后来劝解的总是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谁也不怪,吃茶吧,吃茶。
但好在裴耽今日没有亲自来。
奉冰走入中庭,迎接他们的是礼部郎中,例行公事地念了一遍圣人的敕命,大体是宽慰他们远道而来,风尘辛苦,当稍事休整,一应用度如有所缺,自去礼部主客司申领云云,又特地嘱咐他们在京悠游,不可生事,回地方后,也不可妄议。奉冰弓着身子听得仔细,其实眼睛一直望着郎中身后的彩漆斗拱。
那斗拱之下,含进去一座庄严厅堂,供着历代名臣画像,一株腊梅插在画像下的白瓷瓶中。厅堂的两侧,他知道,便是礼部尚书、侍郎日常处理政务之所。不过裴耽带了宰相之衔,平素当往中书省政事堂议事,或许很少会到此处来。
他有些走了神,直到河中府使陈璆来唤他。
“李郎君?李郎君!”
奉冰蓦地收回目光。那一刹那,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望向陈璆的眼底还有些发红。
陈璆笑得咧开了嘴,“李郎君许久没来长安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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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已与裴耽和离了。】
长安城的风光自然好。
雪后初晴,市井像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吆喝叫卖的声音朦胧在白雾里,穿着红绿棉袄的孩童走街串巷地打闹,摔在雪地上也不疼,似乎因了这雪,一切都是钝的。
剑南道使冯乘先告辞了,陈璆屏退仆从,独带着奉冰往东市去。秋冬刑德肃杀,今日似乎也在押送死刑犯,一路上人头攒动,都是看热闹的百姓。陈璆走到半路又犹豫地看他:“今日的东市要杀人……”
奉冰淡淡地道:“我们不去凑热闹便是。”
他以为陈璆怕见血,先自踱进了店家的廊下。陈璆却满以为奉冰是想到了五年前的旧事,太子亲旧党羽数千,俱押送东市腰斩,从早到晚,铡刀起而复落,落而复起,直杀了半个月才杀干净虽然那时候李奉冰收系诏狱之中,其实是无缘得见胜景的。
陈璆觉得这四皇子有点儿意思那么淡,像一阵轻烟。这样的男人,却嫁给了一个男人历来只有状元尚公主,裴耽是头一个「尚」了皇子的。陈璆生长京畿,养就皇城脚下的混不吝性格,他不觉得交接一个曾经谋逆的庶人有什么不妥。
反而兴致勃勃想挖出更多当年的秘辛,毫不犹豫地跟上去,负手在后,随着奉冰点评长安城琳琅满目的货品。
到一家绸缎庄,奉冰停了步,看向高架上支起来的绣布,微微凝眉。陈璆见那是一幅石榴红团花斜纹蜀锦,艳光浮动,云影缠绵,煞是动人,便道:“李郎君喜欢?”
奉冰摇摇头,“我曾有一件衣裳,是这个品色。”
一旁店主连忙笑脸迎上:“小店也可以制成衣的,您要不要瞧一瞧小店的针脚?”捧上来一件襦裙,正是这蜀锦制成,娇艳柔美,“哎呀,这虽是女子式样,二位姑且一看,是不是针脚细密,针工老到!二位但需吩咐,什么样的小店都可以定制……”
一时冲动心起,陈璆将那件襦裙从店主手中接过了。店主一愣,寻常男子是不会这样鲁莽的然而他竟将襦裙往奉冰身上比划,还笑得勾起嘴角,“这个品色,的确很衬李郎君。”
奉冰陡然往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向陈璆,眼色微微地冷淡了。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善意。
他是一个谈资,五年过去了,他仍是漂在京城茶盏中的那一片最佐味的叶子。
他不觉伤心,只是滑稽。他曾经嫁给一个男人,又曾经被那男人抛弃。他们喜欢看他五年后仍一惊一乍、沉陷往事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增添更多的唏嘘。
但那衣裳确是好的,流丽的波诡云谲,能照见他的前尘往事。他深呼吸一口气,苍白着脸笑道:“来京一趟不容易,确实要给家中女眷买些礼物。不过蜀锦是地方之物,要有些长安特色的才好。”
陈璆没想到奉冰会如此得体地回答,愣了一下,待奉冰继续前行了,才又追上去,“郎君家中……有女眷?”
这话问的,他简直想咬了自己的舌头。谁家中没有女眷?但他这个「女眷」是有所指的。
果然,这个问题太容易逃脱,奉冰歪头微笑:“有的,远在牢州,等我归家。”
陈璆讷讷。两人聊着天逛过了东市,人最拥挤的地方也不去凑热闹猜测那是在行刑。到了晚上,又去崇仁坊一家有名的酒楼用了晚饭,奉冰的神色始终淡淡,看不出生气,但也没有分毫喜悦。
崇仁坊是京中贵戚聚居之地,香云簇簇,笙歌连夜,从酒楼雅间的窗外望去,可以望见太极宫的挑角飞檐,上头正悬着一轮水晶盘一般的圆月。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了。
“那头……”陈璆喝了点酒,又壮了些胆,伸手指向崇仁坊某处,“就是裴相的大宅。今上御赐的!九间九进,气派十分,若点起灯来,怕是连皇宫都要失色!”
奉冰轻道:“陈使君糊涂了,怎可以拿皇宫作比。”
目光却已望向他所指的地方。那真是一座大宅,月光下依稀见有亭台楼阁,有一顷宽广的池塘,波平如镜,依约似结了冰,正映出圆月清辉。但整座宅邸几乎没有点灯,也或许是点灯了,但被墙垣遮挡而看不见,窸窣的黑暗里,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
“裴相忠勤为国,恐怕还未归家。”陈璆讪讪地笑。
奉冰道:“今日去尚书省礼部,他却不在的。”
他说得很自然,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个前夫了,但话里又透出奇特的熟稔。陈璆不知如何接话,奉冰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垂下了头。
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已与裴耽和离了。
若不是和离了,裴耽原也不可能坐到六部尚书、天下冢宰的高位。
只是经过这一成不变的五年的淘洗,他的感情渐渐被磨钝了,五岭之南风烟苍冷,视野里永远是高入云霄的山峦,有时他觉得什么裴耽、什么太子,都是上辈子的事。
可一开口,还是好像很在意。他不喜欢这样。
他也喝了酒,回路上两个醉汉相扶,倒没了白日的芥蒂,你一言我一语地净说些废话。就这样踏着月光回去,到邸舍庭中,与陈璆终于作别。
四下里寂静了,他转身,看见廊下那一脉流水,玩心忽起,提起衣襟,微微屈膝,一跃,便跳了过去。摇摇晃晃站稳,又回头,得意地去瞧那水。
真不错,纵然喝醉了酒,也到底迈过来了。
这一夜的酒颇有后劲,累他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犹觉浑身不舒服。昏昏沉沉地扶着额头起身,春时却不在,他只得自己洗漱收拾,刚走出门,却见十余名朝集使与随从俱围着庭中那光秃秃的梧桐树,几个箱子都敞开了,雪后的日光照射下来,人人都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盯着站在中间的人。
站在中间的人一见了他便带上哭腔:“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