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惊秋一怔,自己以后,还会出去,还愿出去么,她久久沉默,回头看向那和白虎躺在一处的人儿,问道:“你想要出去?”
月牙儿贝齿轻轻咬住下唇,乌发柔软,搭在纤巧脖颈上,“我想要离开这里。”
“你的师父,朋友都在这里,为何要远离?”余惊秋不解,月牙儿是孤儿,由韫玉养大,这里的人和朋友,对她亦亲亦友,怎会有人想要离去了,让自己孤零零一人呢。
月牙儿摸着白虎的脑袋,因心中烦躁,将白虎的毛都抚弄的炸了开来,许久,她说道:“我喜欢她。”
余惊秋茫然道:“谁?”
月牙儿抬起眼睫,她的眼睫又长又密,翘起美丽的弧度,掩映着灵动水润的眼睛,那双眼睛动情地注视着远处,“我师父。”月牙儿觉得余惊秋是谷外之人,且因为捡了她回来,心里对她有几分亲密感,所以能将这心事对她说。
“……”余惊秋心想:大抵是孺慕之情,可隐约又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我喜欢她。”月牙儿低低重诉了一遍,满含少女的柔情春思,可片刻间,她眼睫垂下来,隐忍痛苦,“但她不喜欢我,你来之前,我将自己的心意明白告诉了她,她便将我赶出了楼阁,叫我移居别院,待我越来越疏离严厉。”
余惊秋察觉到这话中情愫,不无震骇,不论是师徒间,还是女子间,这份情感无不是违背伦理,离经叛道,她知谷中风俗开放,却不想竟能孕生出这样一份与众不同的情感,一时之间,怔呆住了,说道:“她,是你师父……”
“我宁愿她不是我师父,她总唤我月牙儿,月牙儿,我知道谷里的人叫我月牙儿,是因为宠爱我,将我当作孩子,可我不要她也将我当作孩子,我想她叫我月夕,想她把我当作一个女人。可在她眼里,我就只是个孩子,她将我迁到别院来,不要见我,那我也不要见她!”月牙儿一滚,抱住了白虎,将脸埋在了它毛绒的胸膛里,白虎有灵,粗壮的爪子轻搭在月牙儿肩上,安慰她。
月牙儿心口如堵,声音哽咽,“山君,我好难受啊,每次见到她,想起她,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块,我想要离的她远远的,越远越好,再也不见她。”
余惊秋沉默着,对这样的一种情愫感到新奇惊异,她对感情懵懂,尚未动过情思,曾在虎鸣山上时,韩凌对她表过心迹,但她心态平和,见着韩凌时,与见着其他师兄弟一般,并无浮动,她便知自己对他无意,只是一般同门之情,可动情到底是怎样的,她不可知,更不可知两个女人之间情愫是怎样的,
但见月牙儿情状痛苦,大抵相思苦,苦在相思人,她生出怜意,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月牙儿。
月牙儿从白虎胸口挪出一双红红的眼睛,问道:“山君,你有喜欢的人吗?”
余惊秋缓缓摇头,“没有。”
月牙儿道:“但是你脸上总是露出很难过的样子。”
余惊秋心口好似忽然被针扎了一下,古井中投下一粒石子,惊起片片波澜,她望向庭院,清风阵阵,很久,她指着院落里的那株杨树说,“我很喜欢院子里那颗杨树,丰圆肥厚的叶片,翠绿新亮的颜色似玉一般,投下层层浓荫,枝叶间栖息着虫鸟,蝉鸣鸟啾,其中热闹,令人喜爱的心中祥和宁静,但连着几场风雨,今冬又严寒,天道早早降下温来,那一树的叶片都落光了,候鸟迁徙,金蝉羽化,寿命不过这短短两三月,徒留枯瘦枝干,迎接冬雪,我瞧见这热闹转为冷清的景象,感到遗憾,所以难过。”
月牙儿不明白,白虎躺在走廊边缘上,月牙儿枕着它柔韧的肚腹,瞧了瞧那张牙舞爪的秃枝,又看向余惊秋,说道:“明年开春,叶子会再长回来,总会再见满树绿茵,到时自然有新的虫蝉从地里转出,天道暖时,也有鸟儿迁回来,热闹的时候,总会再回来,不会以后的日子,都是冬天。”
余惊秋眼中一酸,隐有泪意,她垂眸怜爱地看着月牙儿。月牙儿天真烂漫地回望她,“我说的不对么?”
“你说的很对。”余惊秋声音微涩,“只是,我大抵是个念旧的人,明年的热闹,替代不了今年的。”
月牙儿摇摇头,“我不懂。”
余惊秋轻抚她柔软的头发,“月牙儿,你不懂,是好事。”
68、公道
谷中岁月平静, 时光悄然流逝,倏忽间,便到了冬日, 天上下起了雪, 如漫天的柳絮飘洒, 堆成酥软洁白的一簇簇, 覆盖了山谷。
这时节,余惊秋的右手的医治已趋于尾声, 右手恢复的与寻常人一般,提握抓取无碍,但若运转真气,冲击太猛, 便会浮现阵阵刺痛, 感到难以承受, 且因为治愈经脉, 反倒将腿上膝盖处的陈年旧伤给带了出来,若是天道严寒, 膝盖处和右手手腕骨头里会激发出冰锐的酸痛感,届时右手会不可控制的发颤。
可即便是如此,她经脉断裂了数年,能恢复到这步田地,已是十分难得, 足可见韫玉医术,世间难得。
谷中的孩子每日要到书屋里上课,教书先生年老,体力有限,时而由韫玉和允泽代课, 余惊秋身体大好后,代课的先生便多了她一个。
这日里,孩子们还未来,雪天路滑,因而她在前院清扫着道路积雪,忽然听到外间吵闹声。
走出来一瞧,见到头家屋舍门前围了些人,余惊秋问走来的允泽,“外边出什么事了?”
允泽道:“流儿犯了错,正被他爹娘训呢。”流儿是允泽表侄,已有十二,正是顽皮的年纪。
送孩子来上课的谷民走过来,瞧着动静,也好奇追问道:“这是怎么了?”
“今年各家不是冬藏了花蜜,要来做药引子吗,流儿家里的花蜜埋在院子雪堆里冷封着,今早要取出来用,发现没了,他阿娘以为是流儿贪嘴,偷偷取出来吃了……”
那谷民听罢,说道:“昨个儿我还瞧见流儿和那几个混小子嘴边沾着糖丝呢。”
“可不是。”允泽说着,叹了声气,“他娘就把他训了一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流儿死不认啊。”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流儿家门前,流儿爹娘站在堂屋中,流儿梗着脖子站在院子门口的雪地里,说着,“不是我。”
流儿他爹恼道:“不是你?不是你,你昨日吃了什么,满嘴糖丝。”
早来的邻里劝着,“流儿他爹,多大点事啊,实在犯不着。”
流儿他爹鼻子里长出一道气,脑袋往流儿一摆,“好了,这次就算了,下次再犯错,还嘴硬不承认错,看我不抽你屁股。”
这事到这便该平息了,谁知流儿握着拳头,高声叫道:“不是我!我不要,我不要算了!你们轻轻巧巧说算了算了,把这事翻过去,但是我知道你们心里还觉得是我做的,明明是阿爹阿娘糊涂,他们不计较了,却说是他们平和,到底默认了是我的错,冤枉我!凭什么!”
流儿红着眼眶,倔着不甘地高声质问的模样,被雪地映照得发亮,冲到了人群里余惊秋的眼中,她握着扫帚的手紧了一紧,脑海里回响着流儿的委屈的声音,恍惚中看到了楼镜的影子。
众邻里劝着,有人说道:“孩子都这样说了,会不会是哪里误会了,另有隐情啊。”
正说着,人群后头传来声音,“叔。”
众人回头一看,“月牙儿。”
月牙儿穿着狐裘袄子,鼻头在雪天里冻得微红,她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提着一只蜜罐子。
众人一瞧,那绳子另一头拴着白虎,白虎在雪地里和月牙儿拉锯着,不肯往前走,前肢伸直,脑袋直往后缩,被绳子把脖子上的肉往前勒,勒成了一张大饼脸,月牙儿拉不动它,又怕动武伤了它,气愤之余,将绳一扔,说道:“翁都,你不听话,我不要你了!”
月牙儿走到门前,提着那罐子,问道:“叔,你瞧瞧,这是不是你们家蜜罐子?”
流儿他爹走到前来,接过来一转,确实是他家罐子,里面还有大半罐子蜜,“啊,是,怎么在你手上。”
“是翁都偷吃了。”月牙儿气呼呼说道。今日一早,她就见白虎不知从哪儿咬一只蜜罐子回来,将口磕破了,正舔舐花蜜,白虎小时候野性难驯,会到谷民家中偷吃晾晒的鱼肉,但邻里和谐,见到白虎会主动喂它,它便没了那些坏习惯,谁知道旧毛病复发了,她提着罐子,牵着白虎一出来听到这动静,便知道这蜜罐子大概是流儿家丢的,“叔,对不起啊,这些蜜丸是我做的,赔给你。”
流儿他爹接过蜜丸,拿着罐子,看了眼流儿,说道:“没事,今年第一次藏蜜,翁都没见过,可能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