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无咎的情?绪似乎很难过去,很久,才又开口说话:“我小时候比较没心没肺,好像树上的鸟儿,河里?的鱼, 地上的蚂蚁都是无比重要?的事,眼睛里?根本?看不到别的……”

“这么?调皮呢?那你跟我说说呗,都怎么?气你爹娘的?”祝卿安觉得,萧无咎的情?绪需要?整理,重温过往,讲述片段,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萧无咎心里?也清楚,深呼吸一口,缓缓道:“我爹起初给我打磨筋骨,教我习武兵法,我是不肯学的,那时我才三岁多,记忆模糊,但有些事记得很清楚,他让我扎马步,我就跑,他教我拳法,我比划着糊弄,时不时就找理由骗他,比如说要?小解,马上回来?,其?实跑了就不回头,外面爬树捉鸟摸鱼去了……”

“别人家的爹疼孩子,可能会怜惜年龄还小,不懂事,我爹不会,哪怕我才三岁,也敢上手真打的,我既知?道回来?要?挨揍,肯定不回来?……父子俩处的,像隔世仇人。我再淘气,玩小心眼,到底是个小孩,哪里?敌得过他,回回都被逮住揍屁股,回回都是我娘救我,还凶我爹,说他不会教。”

“我娘从来?都不凶我,只是在?那之后,她突然变得不忙了,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陪我,带着我玩。我虽不喜欢习武,对我爹的强压手段抵触,但还挺喜欢玩将军打仗游戏,连捉迷藏都讲究规划路线,我娘很耐心的听我那些规矩,还翻花样的提建议,加难度,搞什么?阵营,对垒,卧底……我哪里?玩的过她,每天每天输,天天晚上咬着被子角跟自己发脾气,她分明知?道,却从来?不放水。”

“那天我爹打完仗回来?,带着我玩,很快赢了我娘,同我说她这点心眼哪里?够用?,还得是兵法,随便一计不就赢了?我就突然间对兵法感兴趣了,又不想让我爹得意,就偷偷去书房翻书,发现?我娘竟然扯着我爹耳朵,逼他教她兵法……若我娘都学会了,我还怎么?赢得了?”

祝卿安:“然后你就去学了? ”

萧无咎沉默。

祝卿安笑出声:“被你娘骗了吧?”

一府主母,中?州军的后盾运转官,定城人人称道的夫人,怎么?可能不忙?她应该是放下所有事,专门?去调1教儿子了,开蒙很重要?,培养儿子兴趣更重要?,自己喜欢了,想学了,才会出更好的成就。

萧无咎声音很轻:“我那时……不懂她的计划,只知?道和?她玩很开心,好像什么?都有趣了起来?,她从不暴躁,从来?不凶,不骂人,不嘲讽,唯独赢了会高兴的不得了,我莫名其?妙的,就很想看看她输了是什么?样子,兵法我看不懂,字都不识几个呢,就赖着我爹教我,我爹也有条件,说得同时熬筋骨,还说我若学了武,跑跳会更灵活,能更快赢了我娘……”

“我娘此前和?我说,喜不喜欢,不能看着别人,做武断判断,得自己去试,去体?验,万一会喜欢呢?她说,她觉得我会喜欢,事实证明她没错,习武学兵法,开蒙认字,的确有点难,每天都很累,但我好像并不排斥,还挺喜欢的,我当初排斥的只是我爹的态度……”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只和?我娘一个人玩,开始挑战我父亲祖父……才几岁,就立下雄心壮志,说日后要?超越我祖父和?我爹,做他们都服气的大将军。”

萧无咎声音微哑:“我祖父很喜欢我娘,说能得这样的儿媳,是萧家祖坟冒青烟了,中?州军和?百姓也都很喜欢我娘,她好像永远微笑从容,非常善于?处理调和?转圜的事,就像……”

“就像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是一个点,她是那条线,可以连接所有的点,网罗成片,成群,成山,成海,有了她,一切变得生动起来,从此战争不再艰难,守护不再悲惨,人心不再凋零,只要?有她在?,我们就再不怕苦难,不怕失去,敢于面对所有风雨。”

“她永远都那么?有活力,精神十足,也愿意去处理这些琐碎的事,从未有抱怨,还很乐意尝试新鲜事物,外面没有人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其?实是跟着她,我当时太小,不知道那是真正危机,还以为在?同她玩游戏,她用?裹孩子的布兜将我背在背上,于?惊心动魄中?,带着守城军赢下了那场战争。”

“我至今仍然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惊险,命悬一线,她竟然一边做着了不得的大事,一边温柔轻声哄我,音调容色都未有紧张,没让我感觉到一点害怕……那次我爹回来?,同她吵了架,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们吵架。”

空气静默良久。

祝卿安喟叹:“他们感情那么好,也会吵架?”

“怎会不吵?”萧无咎低眸,掩住内里?沉墨水色,“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主张,哪怕预期目标相同,站的位置不一样,就会有不同的冲突矛盾,我娘说,她们其?实总吵架的,我爹气她时,她恨不得拿棍子把?他腿打折,可看他长得那么?好看,腿又长又帅,就觉得……要?不还是再等等,等他哪日老了,不好看了,就休了他,可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老……”

祝卿安心痛,抱紧了萧无咎。

萧无咎:“我娘曾偷偷同我说,好喜欢我爹那样的男儿,俯仰天地,英勇无双,智计百出,一身正气,我可能记住了她当时的话,懂得了她的期盼,后来?不管遇到多少?事,多么?难,多么?脏,我都未曾移志……我想成为我爹那样的英伟男子,让她欣慰,让她骄傲。”

他不想有朝一日地下见到,娘亲会哭,会不想看到他,不想有个混账儿子。

祝卿安眼眶都跟着湿润了。

他头微歪,发丝滑下,扫到了萧无咎手腕。

萧无咎顺手抓住这些发丝,指尖轻缠,感受它们丝绸般的光滑触感:“我娘她……头发很美,多且直,厚而滑,和?你的很像。但她小指僵硬,那些漂亮细致的女子发式,她梳不了,我爹便总给她梳,还学会了很多种妇人头,把?她衬的更漂亮,每每我爹在?家时,我娘就很美很美,外面走一圈,人人夸奖,我爹不在?,我娘发式就很简单了,草草一扎,草草一编,其?实也不丑,她人长得好看,头发又好,底子在?那里?,就是有点太素了,不像侯府夫人,像乡间淳朴村妇,我娘自己并不在?意,可旁人一看她发式,就知?我爹在?不在?家……”

祝卿安终于?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梳发,是父母唯一留给萧无咎的,对爱情?的理解,相处太短,时光太浅,他们还没来?及教他更多,而他,也没来?得及体?会长大的滋味,就这么?突然间,被逼着一夜成长。

“那一年,我七岁,天灾人祸,饥民遍野,夷狄大军叩边,南朝不管,周边束手旁观,中?州军只能靠自己,不知?夷狄同谁勾结,前方信息有误,我爹生死不明,定城遇险,人手也安排不过来?,派不出合适的人出城请援军,而且夷狄过来?的是精兵线,不好骗,我娘和?我因身份特殊,都在?对方悬赏人头之列,定城若破,百姓皆苦,我娘干脆行险,带着我出城,去找祖父的援军。”

说到这里?,萧无咎声音再无法平静:“她其?实只是人聪明,心思玲珑,本?身没有什么?武功,信息足够,人手足够时,她可以做成很多事,可只能靠自己体?力时,她……女子之身,远不敌武夫。”

“她种种艰难都提前想到了,带着我险而又险地完成了任务,以近距离烟火信号,通知?到了援军,而之所以用?烟火信号,非本?人亲至……是因为我们突然遇到了狼群。”

“狼群和?夷狄小队士兵,一起发现?了我们,不管哪样,我们都逃不掉,我娘便喂我吃了一颗丸药,她也吞了一颗,藏到了狼群里?,我不知?那是什么?药,但狼群竟真的忽略了我们,没把?我们当敌人,而是扑向了夷狄小队。”

“夷狼小队全军覆灭,可我们也并不是就安全了,因为药物作用?有限,药效很快会消失,狼群来?追我们……我们很难脱离它们的视线,必须得快,很快,我娘在?狼群扑向夷狄时就带着我跑了,竭尽全力,可到底还是不如狼群兽性速度,终是……”

萧无咎闭了眼睛:“我们看到了援军,祖父来?的很快,直接张弓射箭,狼群不会有好下场,全部都得死在?那,可祖父冲的再快,也只是一马当先,因为太担心引发的爆发力,带的兵还在?后面,他只有一个人,如何能同时射死那么?多狼?”

“只需一两息……只要?我们能扛过这一两息,只要?运气好一点,我和?我娘都能获救,可头狼实在?太快,扑向了我……我娘狠力把?我扔了出去,我摔进雪地,只是很疼,哪里?都没伤到,我娘却被咬中?了侧腰……”

“虽也获救,还是伤的太重,没扛多久,就去世了。”

夜色寂凉,烛火跳跃,似未尽岁月的伤痛,在?此刻盈满。

祝卿安轻抚着萧无咎的背:“你的名字,是夫人给你取的?”

“是,”萧无咎无声点头,“我原本?也不知?,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直到遇见你,知?道易经……”

祝卿安垂了眸。

无咎,是易经爻辞里?,最好的状态,给萧无咎取名的人,必然对他饱含着无数期冀。她经受过苦楚,心地始终善良玲珑,知?道阎国师是命师,同他本?人有仇,却并未仇恨与他有关的命理知?识,正确理解这个世间,以本?心看待《易经》……

多么?难能可贵。

萧无咎:“也是那时,我才开始怀疑这个方向。”

骨器之事,这么?多年,断断续续听说过很多,但他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娘亲的过往,祖父和?父亲,中?州军,定城百姓,没一个在?意,他们爱护的,敬仰的,保护的,怀念的,都是她本?人,她过往是不是很坏,有什么?名声,都不重要?,她若有什么?心愿,只要?说一声,大家都会帮忙,助她实现?。

她自己并未看重,阎国师所为又都在?南朝?*? ,中?州形势焦灼,仗都打不过来?,实在?没多的精力管别的,这些陈年旧怨,就这样被搁置了。

祝卿安也想起来?:“怪不得你带我回定城后就很忙,经常看不到人影,原来?不只是军情?,查找叛徒,还在?怀疑这个方向……”

萧无咎:“我从不知?,她这般苦过……”

那么?难,还救了那么?多人,他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早一点知?道,早一点……

“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