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晟认真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大姑娘，是什么时候呢？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她是她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喜欢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头上两个辫子还一甩一甩地荡在肩膀两边，她背着一只红色的书包，手里还抱着厚厚的一摞书，他妈妈叫他过去帮妹妹搬东西，说是新搬来的邻居，就住在自家对门。正是十月份，阴雨绵绵，他走近她，看到她手里抱的是厚厚的一摞《三毛流浪记》，头上只有三根毛的三毛在书面上咧嘴笑着，他伸手过去要帮她抱书，她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他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遇见她这个表情的，自顾自地抱着书走了。他不由得惊奇，有着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的姑娘是不应该有这样生气而愤懑的眼神的，仿佛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关爱，如水的眼眸里盛得满满的都是忧伤；但他后来发现她是如此地爱笑，笑起来眼睛里就填满了月光，她笑起来，整片星空都会失色，暗夜都会变得明媚，所以他就决定，要让这个妹妹多笑起来，而不是用那样幽深寒凉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去看这个世界的花开。
然而，现在，那个当年只会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已经十八岁了，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她悄悄地抽枝发芽，成长开花，变成了一棵会开花结果的易遭人觊觎的的美丽的树。他看着她的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瞪着他，漆黑的头发分散绑在肩膀两边，她咬紧了整齐白净的牙齿，一副抓狂了的样子，甚是可爱。他突然想起《诗经》里面的句子：“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她看他走神了，出声说：“书生啊，你不要给我补个课把脑子补傻了！你去跟凌女士说，你不想再给我补课了不就好了，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脑袋上又挨了一崩，她幽怨地发声：“我是为了你好啊。居然恩将仇报。”
“你好好听就是为我好了！”
书圣补课是别具一格的，别的补习班都大都是要么上午补要么下午补，他是上午下午一起补，别人都是一天补一科，他每科都补，理由是：“像你这样特别的脑子，就必须采用非凡的战略才能让它稍微发挥点作用，多管齐下，才能让它印象深刻一些，一门一门地深入这种方式对于你这种脑子不适用！”
好吧，他胡言乱语说一堆也就算了，绕来绕去想说的不就是因材施教嘛，她忍，但为毛后面这番解释让人听起来那么不爽呢？
徐晋和余嘉星这两个叛徒又逃出去玩了，又不带她，好吧，她根本走不了，泪奔，书圣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叫魂，“甲鱼同学，上课时间到了，赶紧起床，迟到一分钟迟十分钟下课！”吓得她一个鲤鱼打挺立马翻身起床，脸不洗牙不刷就跑过去找师傅了，课间时间才得以跑回家洗脸刷牙，假期日子过得之憋屈，心境之惨烈，想必是她物理成绩没有取得丝毫进步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做完讲解完一整套理综卷子之后，书圣大人竟然大发慈悲带她去游乐园玩了一天，这真是让她大吃了一惊，然而吃惊在前，欢欣在后，终结在末尾――她把脚摔骨折了。阳光总在风雨后这句话哲理性很强，在她历经了二十几天的理综卷子的疾风骤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缕阳光，然后阳光还没照到身上，风雨又来了。就是这样循环的。
恶！性！循！环！
10
这一摔还让她因祸得福了。
首先，毁了她的假期的书圣同学被他妈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垂着头在那儿听，她就蒙着嘴在旁边笑得没心没肺，并且责令他在剩余的为数不多的几天假期里，每天给她带好吃的，义正辞严，养伤！
其次这一摔让她一个月之内每天都有排骨汤可以喝，上学的时候享受徐晋和嘉星轮流换着背的高级待遇，在学校又享受老师的高级待遇，可以在教室里放了个椅子，前面搭个小凳放脚，让最为嫉妒她的陆飞鸿这厮当了她一个月的跑腿工。
因为老许吩咐了：“飞鸿，嘉鱼脚不方便，你就多多帮着她处理班上的事情。”
所以只要广播里一通知某班班长快来教务处领取什么什么文件，嘉鱼就手一戳，陆飞鸿，叫你拿文件，快去！飞鸿同学在和嘉鱼同学大眼瞪大眼地互瞪三百个回合之后，败下阵来，认命地跑到教务处去拿文件了。
如果不是上厕所实在不方便的话，嘉鱼都想让她腿上的石膏永远地打下去了。但她上厕所总不能像男生一样站着解决吧，这让她在学校里连口水都不敢喝，下课了就让嘉星背着她飞奔回家，直奔卫生间。
嘉星和嘉鱼虽是龙凤胎，但两人长得着实不太像，不是说面貌，是说身高，嘉鱼十八岁的时候是1.65cm，而十八岁的嘉星已经有1.78cm了，这中间相差的13cm让嘉鱼心中很不爽。长到十八岁嘉鱼再也打不过嘉星了，这让她产生了巨大的挫败感。但是为什么一个都已经18岁了的大人还在想着和弟弟打架，这一点显示出嘉鱼同学，真是一点也不成熟！
嘉星长得高高瘦瘦，清秀的眉毛下却是一张略显坚毅的脸，很有线条感，像是素描画里铅笔勾勒出来的人物轮廓，他有一双和嘉鱼一样清澈的眼睛，要说嘉鱼的眼里装的是月光的话，嘉星眼睛里装的就是细碎的星光，一闪一闪，微弱却永远不会熄灭。嘉星和陆飞鸿一样，有很好听的声音，清脆悦耳，不像黄鹂，像琵琶行里面的“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是那种珠子齐刷刷掉到地上弹跳着的清脆，是那种脆生生的清脆。
嘉星和陆飞鸿筹备着准备办个乐队，被他妈骂得抱头鼠窜，“你这个臭小子，想到一出是一出是不是，看看这什么时候，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你要玩乐队，敢瞎弄我打断你的腿！”两小子硬是被凌女士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不敢抬头。
11
舒晟同学为了表示他的歉意――其实根本不关他的事，只能怪有些人迷糊惯了，自己不注意――又给嘉鱼寄了几本书回来，全是有些年代了的老版三毛！
乐得从不记仇的嘉鱼同学想颁给他几朵小红花！
舒晟第一次见嘉鱼的时候看到嘉鱼手里的《三毛流浪记》觉得颇为有趣，后来他告诉她，还有另外一个三毛，是台湾的女作家，是一个很随性很自由很美丽的喜欢远方的女子，她便追问，于是他把自己珍藏的《撒哈拉的故事》给她看，一发便不可收拾，她缠着他把他家里所有三毛的书全都搬回了自己家。书圣同学很大方，然而其实只要他想去搬回来，这小胳膊小腿的甲鱼能拦得住？
嘉鱼的语文成绩如此好，与她大量的阅读脱不了干系。小时候她就抱着作文书看，从爱哭鬼小红、调皮将小军到和成绩最好的小明，到表妹圆圆、表姐芳芳，再到大街上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加上最后一天一篇的流水账日记，直到如今，终于能写得出点稍微像样的文字了，每每考试，作文必拿高分，还总是被其他老师拿来当做范文朗诵；而其他的，像阅读理解诗词赏析这之类的，也许是读书多了之后携的连带效应，自然而然地就能做了。
最后的三个月里，嘉鱼使了一把劲儿，每天晚上加班到一点两点，早上五点就起床背化学式和公式，加上假期里书圣的恶补加固了她的基础，最后终于将拖后腿的理综成绩提高了一大个阶；而同样忙碌的还有嘉星和徐晋，也是每天起得大早就背历史政治地理，每天望着书桌上的地球仪，研究经度纬度，晨昏线，顺便探讨地心引力，嘉鱼怒，一个文科生比她一个理科生还懂物理，况且这个文科生还是语文成绩只能考80分的余嘉星，这让她情何以堪！
……
在这个小县城里，六月的天气还不算太炎热，大家都有些紧张又有些迫不及待。头天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嘉鱼一改以往的不正经和讥讽态度对嘉星和徐晋说，“明天不要太紧张了，好好考！咱不求超常，至少保持正常水平！”
他俩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她又怒了：“什么眼神，你们俩正常点行不行！”
他们会心对视，意思是说，恩，恢复正常了。
她睡觉的时候收到书圣的短信，“淡定，加油！”
还是那么简短。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好的”。
刚放下手机，又震动了两下，是陆飞鸿的短信，“甲鱼，明天加油，高考之后我请你吃甲鱼啊！”
“……”
12
高考结束之后，他们班的同学筹钱弄了个毕业晚会。
就在花苑居，他们几个人经常去都和老板混熟了，所以打了个七折，每个人五十块，多退少补。一场晚会上到处都哭哭啼啼的，看着真是心塞得厉害，老许同志来到晚会上，个个都抢着抱她和她合影留恋。嘉鱼咋舌，她还没发现老许在不经意间也已经有那么多的粉丝了，和她有得一拼，她走过去亲切地抱着老许，掏出大家筹钱给她买的礼物，嘉鱼看她灰白的鬓角上皱纹叠在一起，颇显慈祥之态，想想许老师都已经五十岁了，还真是老许了。吃完晚饭又去k歌，大家在ktv里闹腾得厉害，一边喊着干杯喝酒一边拿着话筒一个劲儿地鬼哭狼嚎，也不管是不是好听，大家一律捧场！
十二点过才回到家，妈妈还没睡，看到她回来，连忙问她还要不要吃点东西，她摇摇头冲她笑笑。又送走了一届高中生，妈妈应该是高兴的吧，内心肯定很有成就感。恍惚间，她在妈妈的乌黑秀发之中，竟发现了几根隐约的银丝，这发现突然之间刺痛了她的双眼，什么时候，妈妈竟然也有白头发了。她轻轻地喊了声妈妈，扶她去睡了，嘉星今天不准备回家来了，他已经是一个大男孩了，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她们也不追问，今天就由着他去了。
嘉鱼躺在床上，突然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成长这件事来。
就像是歌里唱的：“啊朋友以为老去是件漫长的事，有时候它就在一夜之间。”
没有毕业的时候觉得自己永远都是个中学生，中学生呀，年龄也小，烦恼也少，也许那就是所谓的年少不识愁滋味吧。心底突然情绪翻涌，忽然间想大哭一场似的，在大家都哭的时候她没有哭，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毕个业吗？这下子她却突然觉得眼泪真的是包不住了，终究他们长大了，而他们一长大，亲人就开始老了，开始有白发青丝了，眼角皱纹深深，眼里尽是上年纪的长辈才有的慈祥之态。
她都开始在心底潜意识地管妈妈叫母亲了。她突然醒悟过来，妈妈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妈妈是年轻的，是一朵朝着太阳的向日葵，充满着阳光和活力，整张脸上都是希望；而母亲则是秋天的田野里金黄的稻穗，驮着金黄的谷粒在夕阳余晖里笑得慈祥而温柔。妈妈和母亲的区别就在这里，她们都在笑，可是一个是充满活力的希望的笑，一个是充满爱意的温柔的笑，一个是清晨的霞光，而另一个则是暮色里的余晖。
从这一刻开始，她要真正长大了。
13
“填A大？”嘉鱼快气笑了，“别说我分数很可能根本达不到吧，就算达到了，我干嘛要填A大？”
“舒晟在A大，方便有个照应啊！”凌女士义正词严。
“书生读他的A大，关我什么事。我要去江南！”
“去江南做什么，A大多好，离家又近，你舒晟哥哥又在那里，大家一起多好，嘉星小晋你们说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