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必齐之姜 桃华公主 2434 字 4个月前

窗框里横出一枝桃花,已经凋落得差不多了。我讷讷地看了许久,看到天色渐晚,那树枝慢慢失去了颜色,变成黑暗里一条枯瘦如鬼魅的手臂,无助地战栗。一阵急风吹过,那手臂扑面而来,似要锁我咽喉。我吓了一跳,才醒转过来。

果儿在宫里来来回回地跑,为我打探消息。鲍叔牙是对的,父亲不会出兵,他的国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买卖,我和半夏只是齐国联姻的工具,嫁谁不是嫁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想看见真凭实据。这就是姑母走的路,和半夏憧憬并不一样。

我问果儿:“世子呢?”

“从殿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大半天了。公主要去看看吗?”

“不去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我起身挪到里屋,看见半夏出嫁前送我的桃花绣品,我叫人制了屏风,立在床前。那花开得轰轰烈烈,半夏最喜欢这样激烈的色彩,她一向觉得,只有最繁华、最鼎盛、最极致的才能配得起她。

桃树底下站了一个我,粉面含春,顾盼生姿。和半夏一般年纪的一个我,正是女子韶华最盛的时光。

可惜,盛极必衰。

我和半夏在这个宫里,谁都逃不脱。

我对果儿说:“去找疾医,从今天起照常熬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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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真的很苦,我连喝了三天,依然无效。

第四天晚上,果儿又端着药碗进来。我闻到味道,干呕了一下,掩鼻让她端得远些。

过了一会儿,果儿又来催:“公主,药凉了就不好了。”

我问:“世子呢?”

果儿道:“还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过。”

我叹了口气,“把药端来吧,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我总不能一辈子赖着诸儿。算卦的说我和半夏同命,若真叫他说准了,以后要和个糟老头子同床共枕,我总先把我失眠的疾治好。免得日后睡不着,还要日日夜夜对着他。”

“公主,您别多想了。那算卦的分明就是个疯子,您都说不要信的。”

我苦笑一下,端起药来喝,才碰到唇,就被人抢下碗盏,黑稠稠的药汤撒了一身。面前站着诸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也顾不得身上烫,只是讷讷地看着他。

他把药碗往案上一搁,将我横抱起来,转身就往外走,“这药没用就别喝了,我不会让你和半夏同命的。”

果儿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忙追出来,跟在后头嚷:“世子……公主……”

诸儿头也没回,说道:“去把公主要用的东西搬来我宫里,以后都不用喝这老什子的药了。”

我仓促地不知作何反应,任他抱着我往他的宫走。

进屋的时候门框撞到了我的脚,我说:“我的鞋子掉了。”

他大约没听清,愣了一下。我又说:“我的鞋子掉了。”

他将我放在地毡上,转身找到我的鞋,蹲下身子为我穿上。他抬头的时候撞上了我的目光,然后吻上了我的唇。

诸儿从来没有这样吻过我,从来都是点到即止。

他说:“你喝的这药还真是苦。”

我抚着他的脸说:“才几天,你怎么瘦成这样?还长胡子了,真丑。”

我以为我在笑,诸儿却说:“我丑我的,你哭什么?”

在这宫里,即便死了人,也不会有太多的哀伤。何况,半夏又没有死。

非偶

第二年,卫国传来了半夏的消息,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公子寿。

第三年,她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公子朔。

第四年,卫国国君曾经的庶母,后来的君夫人,世子急的母亲病死了。半夏在姬晋后宫的三千弱水中颖脱而出,被册封为君夫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为她高兴。我曾经以为很了解她,直到这几年我才发现,其实我并不是真的了解她。有些事,她从来都知道,而且,深藏不露。

这一年,我十二岁。我和鲍先生似乎都忘记了当日的不快,对那件事只字不提。我煮茶的技艺也已经炉火纯青,没有下人可以替代。除了日常的课业,我对父亲的国政也有了自己的见解,常常在小白的一方斗室,师徒三人席地而坐,一壶清茶,搜肠润吻,畅谈古今,月旦春秋。这几年我都照着一个公子的样子学习,连父亲都叹我错投了女胎,不然定是个出色的儿子。

踏雪已经到了最好的年纪,我的御射也大有长进。诸儿亲自教我,我不愿让他觉得我资质鲁钝,学起来也特别上心。

我常常骑着踏雪奔驰在父亲的猎场,与诸儿的墨骓并驾齐驱。即使在多年以后的梦境里,还总是出现这样的片段:

一只狡兔从我们面前飞奔而过,诸儿引弓便射,可还是叫它逃脱了。我驱马追赶,抽箭搭弓,兔子应声倒地。我挥舞着手臂向诸儿宣示胜利,见他脸上浮现出如明媚春日般的浅笑。我总是沉浸在这样的笑容里直至清醒,比起父亲的赞许,我更愿意看到他如此宠溺的表情。

我喜欢猎场上的速度和杀戮,在风中肆意奔跑的时候,我能感觉我已绽放到了极致。

我曾经设想过无数种盛极之后的衰败,原来我的那种最简单。我想那个相士终究是个骗子,他的预言根本无法实现,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几日牝下血流不止,腹痛难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再这样流下去,必死无疑。

我没有去找疾医,前几年的药已经让我吃足了苦头,如果要死,我也不想再受多余的罪。

我更不敢告诉诸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明年开春我就要远嫁郑国,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诸儿似乎比我还要紧张。我知道,这个时候会让他想起半夏。

近来我常常梦见诸儿骑着墨骓送嫁的背影,我想如果能够熬到出嫁,让我死在郑国的城楼上,目送这个背影愈行愈远,对我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结局。我只想成为诸儿心里永远的桃华,曾经绽放,从未凋敝。

只是诸儿回父亲殿上复命的一刻,又要收到郑国信使送来的噩耗,不知他又会把自己关在书房多久。我并不怕死,怕的只是离别,更怕诸儿难过。每每想到这里,更是痛得锥心刺骨。

诸儿搂着我,停下哼唱的曲子,问道:“还没睡着吗?大冷的天,怎么出了一身的汗?”

“我嫁出去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是嫁了,还是死了,对你来说其实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你都不要太难过。”

诸儿摸了摸我的额头,道:“你说什么胡话?不会再发生一次的,你可以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