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家以前不是商户,是工籍,是从徐冬山祖父购置铁匠铺沦为商户的,他父亲自幼身体不好,祖父担心他打铁身体吃不消,在父亲年幼时就购置了两间铺子,将户籍落成了商籍,希望父亲改行做其他,奈何父亲在打铁方面颇有天赋,舍不得祖传手艺,祖父教了父亲,但不让父亲碰,为了宽祖父的心,父亲踏踏实实做了几年生意,待祖父离世,他才认真打铁,而那时,徐家已经是商籍了,工籍沦为商籍容易,商籍想跳出来就难。
“还计较我上回态度不好,忽然听说你有十几间铺子,换谁都会以为你出身大户,忍辱负重罢了……”人心险恶,纵然他们所见所遇都为美好,谭振业骨子里却是个疑心重的,这点和谭振兴很像,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两人都是往坏处想。
“我与你计较作甚,你也是为佩玉好,相反,她有你们这群弟弟,我为她开心。”提到谭佩玉,徐冬山目光柔和许多,谭振业抿唇,“你知道就好,将来待我长姐好点,你若欺负她,追到地狱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徐冬山:“……”他毫不怀疑谭振业说的实话,几个小舅子里,谭振业性格最圆滑阴沉,若非有谭盛礼压着,谭家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徐冬山不得不提醒他,“谭叔为人正直,你日后遇到事多为他想想。”
谭振业没说话,徐冬山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酒楼里,他们聊到激动时难免语速快,而且词句多,还得麻烦你们做个示范……”酒楼里探讨学问的人多,良言不胜枚举,记录的人恐怕应接不暇,谭振业他们做个示范,后边的人就知道哪些记下,哪些略过。
“找大哥吧,给他钱,他乐意至极。”
徐冬山嘴角抽了抽,完全能想象谭振兴喜出望外欢呼跳脚的神色,他对谭振业道,“你也去吧。”单独放谭振业出去他总觉得会出事,尤其是江老太爷那两篇具有讽刺意味的文章,哪怕谭振兴澄清和谭家无关,但就他而言,江老太爷只差没指名道姓了。
谭振兴乃世间少有的心宽之人,谭振业可不是。
“好。”
听说给众读书人记录美句,装订成册放到书铺卖,谭振兴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去了,他挺了挺胸脯,问徐冬山,“你知道我是谁不?”
徐冬山:“……”
见徐冬山不答,谭振兴自顾道,“我是新科举人,你让我帮他们记录,那谁给我记录啊,你嫌书铺文章少找我啊,我随便写两篇都比江家那群沽名钓誉的举人厉害。”
谁说谭振兴心宽的,徐冬山收回自己的话,他解释,“你是举人,能判断哪些好哪些不好,既是留给后边人看的,总要把好关。”
这话听着熨帖,意思是他是举人,能分辨词句诗文的好坏,谭振兴哼哼,“有钱吗?”
“有。”
谭振兴欢喜应下。不过得回家和谭盛礼知会声,别落得个见钱眼开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谭盛礼没有反对,还和他们说,“事先问问人家,如果有人不愿意就跳过他们,再者,问问能否署上名方便后人考证……”皇上明达宽仁,废除了前朝的文字狱,只要不是言论特别过激的情况,都不会出事。
谭振兴道:“是。”
他们先挨个询问,有不想出风头的,他讲话时谭振兴专心听而不记录,有不想落下名字的,谭振兴在后边留空白,剩下的记录好,署上读书人的名字。
这类文章和诗文装订成书,有统一的书籍名《平安文会记》《平安诗会记》《平安算学记》,书名相同,但日期不同,在平安书铺卖得特别好,尤其得知是书铺老板想的法子,且卖此书他不挣半文钱,读书人由衷佩服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他心里的坚持,平安书铺十几年来,都是徐冬山守着,价格没有变过,铺子里的书都是他自己抄的,遇浮华不迷眼的人少之又少,同样,孤独而冷静者更少,徐冬山即使是商籍,做的事和商人不同。
其实不止徐冬山,平安街的商户都和外边不同,便是那锦绣布庄入了平安街都和以往不同了。
入乡随俗,而有的人岿然不动就是乡。
因着徐冬山的名字被众读书人所知,待他和谭佩玉成亲时,上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依着谭盛礼和徐冬山的意思,请邻里聚聚就行,没想到突然多了很多人,徐家只有前院,院子小,坐不了太多人,酒席只能沿着巷子摆,巷子狭窄,圆桌安置不下,只能放长桌。
到成亲这日,酒席桌沿着巷子摆到了平安街……
第81章
成亲这日,天不亮谭家院里就响起了悲痛的哭声,哭声来得猝不及防,后边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吓得哆嗦了下,回过神,颇为无奈地看着谭振兴,“好端端地怎么又哭了?”
从昨晚到现在,谭振兴哭了不知多少回,碍于是谭佩玉大喜的日子,谭盛礼不曾出声苛责,他倒愈发收不住了,顺着谭振兴的视线,两人上前,看清了坐在梳妆台前的谭佩玉,穿着身红色嫁衣,桃面粉腮,面似芙蓉,比任何时候都好看,唯有那双粗糙的手,仍如从前般……
谭振兴低头,肩膀抽抽搭搭的哭着,“我害怕。”
记得长姐嫁给刘明章那日,她也是穿着身大红的嫁衣,那时比这会更好看,他欢喜的上前恭贺她,叮嘱她往后好好过日子,别挂心家里,那日他比自己成亲还开心,以为长姐终于找到了好归宿,哪晓得碰到那样的人家。
此时再看那满身红,谭振兴眼泪如决堤的水喷涌而来,他躲去旁边,抬手擦拭眼角的泪,垂头丧气地低头啜泣,“我害怕长姐过得不好。”
天光未明,树上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谭振业掏出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徐冬山为人善良憨厚,会善待长姐的,假如长姐真过得不好,就接她回来罢,徐家离得近,你若想长姐了,去徐家便是。”
少有见他眉眼如此柔和,谭振兴又抽泣了两声,“你是不是也害怕。”
谭振业:“……”
“不害怕。”谭振业眉眼坚定,捏了捏谭振兴的肩,“莫哭了,长姐妆容精致,看到你哭她也会难受的。”
然而好哭的性子哪是说收就能收的,谭振兴答应得漂亮,进屋和谭佩玉说话就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往下掉,吓得两个丫头跟着他嚎哭,还是谭盛礼过来止住了父女的哭声。
“打湿衣衫很好看是不是?”谭盛礼说了句,谭振兴立即不哭了,擦干泪,低头整理自己的新衣,衣服是谭佩玉做的,家里每个人都有,胸口绣着他喜欢的牡丹,确有几滴眼泪落在衣衫上,他狠劲擦了擦,谭盛礼叹息,“待会就干了。”
见到他,谭佩玉起身给他磕头,谭盛礼抬手,“坐着吧。”
说话间,唤家里几个子女,“长姐自幼照顾你们长大,如父母般的存在,今日她出嫁,给她磕个头吧。”
谭佩玉震惊,“父亲,这如何使得?”
谭盛礼看向屋里的几人,谭振兴他们缓缓上前,屈膝跪下,垂目敛去湿润的眼角,规规矩矩地给谭佩玉磕头。
“长姐,你坐着罢,父亲说得对,多亏你照顾我们,我们才有今日。”
虽说他们不是同个母亲生的,但感情很好,幼时母亲忙碌,都是长姐照顾他们,读书累了,长姐就拿过书读给他们听,饿着了,长姐去灶房煮面,那会她还没有灶台高,生火都不会,但却央着母亲教她做家务,村里小姑娘漫山遍野摘花玩耍时,她已经会做所有家务了,母亲过世后,她得带小妹,小妹年纪小,夜里想念母亲哭哭啼啼不睡觉,长姐就给她讲故事,整夜整夜的陪着,天亮后小妹睡着了,她就起床干活……有两次病得厉害,仍强撑着外出洗衣服,差点晕倒栽进河里,邻居婶子背她回家,她却还惦记盆里的衣服,说那是他们最喜欢的衣衫。
那时他们不懂事,哪有什么最喜欢,不过是刚买不久爱穿着出门显摆而已。
回忆过往,只觉得自己混蛋不是人,如果能稍微体谅长姐的辛苦,她就不会那般劳累了。
他们连磕了三个头,谭振兴再次呜呜咽咽哭出声来,“长姐,我……我对不住你。”他是谭家长子,风风雨雨理应是他承受的,却让长姐扛了所有,呜呜呜……
“大弟,没有,你们出息就好,出息就好。”她搀扶着他们起身,“都是长姐应该做的。”
“父亲。”谭佩玉转身,面朝着谭盛礼,深深鞠了个躬,“谢父亲养育之恩。”
她明白父亲的用意,弟弟们出息,让他们敬重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好,日后父亲不在了,遇到事情弟弟们会为自己出头,父亲虽未言明,她都懂。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来了,纵使两家离得近,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谭盛礼亲自为谭佩玉盖上大红丝绸,柔声道,“去吧。”
外边敲锣打鼓的,谭振兴背着谭佩玉出门,谭振学和谭振业在两侧帮着搀扶着,但听谭振兴说,“长姐,咱们离得近,徐冬山欺负你的话记得回来和我们说,他看着魁梧高大,我们人多不怕的。”这番话,谭佩玉嫁给刘明章时他就该说的,可是他没有,如果那天清晨,刘家迎亲的队伍上门,他背着谭佩玉出门时能和她说这话,接下来的几年里,谭佩玉会不会轻松得多。
他再次红了眼,呜咽道,“长姐,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