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绕花园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楼房入口处，杨岚却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我知道，你习惯的人生体系肯定不是这样。”周母继续温柔地开解道，“从优化的角度来讲，这是因为你陷入了自己的局部最优，想要达到真正的全局最优，需要进入一段时间的下坡、混乱、重建，而后自然而然进入新的上升期。”

“恕我不能认同。”杨岚再开口时声带克制不住地发抖，“在您看来，人为什么活着？为了优化自己的人生吗？您口口声声鄙夷功利和庸俗，可您的价值观不就是最庸俗、最功利、最傲慢自大的吗？您的快感大部分只来自于做人上人，以便践踏您眼里的低级动物的尊严！从小到大我听过太多这种土鳖价值观了，什么衣锦还乡，什么荣归故里，什么升官发财，什么出人头地，仿佛一切皆可赛道。我承认，贫瘠的资源和底层的出身使我身上有着许许多多做题家的通病，狭隘、短视、自大、自卑，容易被信息差局限，可我不认为我的人生就是低等的、无价值的，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您口中的那种人生才值得过。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才，所以也没兴趣踩在普通人头上去达到什么全局最优。”

周母这辈子都没有被人如此当面毫不留情地指责，却也并未动怒，只是抱着双臂静静听着。

“你可能会说我幼稚，你所形容的婚姻或许是一个完美的合作，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爱情！我会在意周凯是不是会花心也并不是因为我承担不了他劈腿的后果，而是因为我喜欢他！或许在你看来爱情本身也是低级动物多巴胺成瘾的大病，但很抱歉，我没您口中那么高级，也做不了您口中的高级动物。”杨岚脑子一热冲动说完，知道此时局面已无法收场，眼泪“唰”地一下就顺着脸颊滑落，“既然您也说作为亲妈都不能保证什么，那我也给您一个准确答案，我不贪心了，我放弃他了，我希望我的初恋能体体面面收场，就到此为止吧。”

周凯心里怎么都不踏实，在楼下焦灼地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跟上去，结果没多久两人就溜达回来了，此时杨岚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可他怔忪不知作何反应他的大脑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无法思考，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听过如此震撼的表白，同时也很难接受自己在情感浓度达到峰值的时候猝不及防又被甩了所谓人生的大起大落。

“靠……”周凯回过神来的时候，杨岚早就雷厉风行地打了辆车消失在了路口。

周母目送她离开，转头望向僵立在楼下仿若雕像的周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眼光不错。”

“妈！你在搞什么？我好不容易给人哄好，你散了一圈步就给我气走了？而且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办？”周凯在石子路上抓狂暴走，压着音量吼道，“你不是说，你就只试探一下她是不是真的爱我吗？怎么就闹成这样了？你倒是试完了，但你儿媳妇也没了！”

“抱歉，确实是我的过失，我也没有预估到这小丫头脾气这么刚烈。”周母看着周凯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暗搓搓地笑话他，“我本来不太相信她这样的小姑娘会真的喜欢你，但居然是真的！爱情真的是我这辈子都理解不了的东西。先回家吧，今天估计她不会理你了。”

“……不是，这话几个意思？我是您亲生的吧？不是我爸前妻遗留给您的吧？您居然还笑得出来！”周凯一到家就扯开嗓子嚎了出来。

“你好歹是我儿子，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如果因为这点儿事她就不回头了，说明她爱你爱得不够。你俩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往后的人生还长着呢，这点小事都受不了还怎么经历大风大浪？”周母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热茶，谆谆教导，“我给你那么优渥的成长环境，为了培养你付出了大量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就是让你去给别人家的女儿当舔狗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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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岚回到宿舍的时候，眼眶仍微微发胀，眼泪早已经风干，可心口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儿她虽然嘴硬说了很多漂亮话，但周母所言几乎动摇了她的人生信念，她感到恐惧不安。

时间刚过十点，很多学生从图书馆自习归来，嬉闹声不断。

杨岚上楼的时候听到身边路过的两个女生还在激烈争论“对任意一个黎曼流形加上LeviCivita联络，是不是总能将其看作是黎曼流形嵌入在高维欧式空间得到的诱导联络”，油然而生的熟悉感席卷了她的全部感官，她忽然感觉自己飘浮在半空的人生平稳着陆了。

此时此刻，杨岚不由联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个经典太空灾难电影《地心引力》。那天也是巧了，她大一寒假第一次从M市坐火车回家，为了防止赶不上车便早到了几个小时，结果火车又晚点，她一个人拖着箱子百无聊赖，一抬头看到二楼的放映厅恰好在放《地心引力》，于是花三十块钱买了张票打发时间。电影没有任何妖魔鬼怪，甚至灾难也只是Kessler Syndrome，Alfonso Cuarón仅用“真空”和“未知”便制造出了极端的恐惧和孤独感，熟悉的地球像悬在远处的巨幅油画，涂抹着浅蓝、深绿和乳白色，而深邃浩瀚的外太空神秘莫测，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具体情节杨岚现在早就记不清楚，可她至今清清楚楚记得影片结尾，女主角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从没有声音传导介质的太空返回地球时，音效刻意渲染了蚊虫的嗡鸣、草丛沙沙作响、不远处传来犬吠，那一瞬间的亲切无可比拟，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杨岚推开宿舍门，发现整个宿舍只有赵琳琳正在台灯下奋笔疾书补作业，见她一身行头从头到脚金贵得不行，百忙之中抬起头来惊呼：“哟，这位美女走错片场了吧？”

杨岚懒得理她，妆都没卸就爬到床上“挺尸”。

“怎么了？又跟周凯吵架了？这回能维持一个月吗？”赵琳琳对他俩的分分合合早就习惯了。

“你别问了，不会再和好了。”杨岚有气无力地说完，翻了个身刷手机。

赵琳琳见状不敢多问，“唰唰”几笔写完最后一道题，又用笔敲了敲杨岚的床，“对了对了，你肯定没顾得上吃瓜！”

“又什么瓜啊……”杨岚也想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翻回身来看向赵琳琳。

“你之前是不是也追了删删文学城那篇《荒腔走板》？”赵琳琳眉飞色舞。

“对啊，我刚还看了一眼更新，这作者忒不靠谱了关键时刻断更。”杨岚气鼓鼓地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个作者翻车啦！”赵琳琳捂着嘴笑。

“什么意思？抄袭融梗了？”

“不是！是她三次元翻车了！”赵琳琳笑得直抽，缓了口气才接着道，“她的微博被扒出和赵景辉有互动，而赵景辉的微博又跟夏娴有过纠葛，网友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福尔摩斯，就这么顺藤摸瓜扒出这个作者是李冉，李冉的现任男友是M大1字班的，而现任男友就是当时夏娴翻车时被扒烂了的前任渣男！太精彩了我都要笑死了！现在好多人都表示劈腿的烂黄瓜都要接盘，看这个作者的小说真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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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冉此时已经在互联网上社死三天了。铺天盖地的谩骂、羞辱甚至人身威胁像暴风雨一般席卷她的社交账号，连着她微博互关的朋友都没逃过吃瓜落儿。

因为长得漂亮又慕强，李冉瞧不上同校的男同学，甚至瞧不上隔壁985的，一心只想找个M大的男朋友，所以平时没少遭身边的人吐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李冉坚信她跟周围那些凑合读个双非本科、天天逃课混日子的同学不一样，因为她是高考大省出来的，她那高考分数换作不那么内卷的省份是稳走985的，可她是高考大省的考生，所以只有两个选择偏远地区的末流985天坑专业，和M市双非财经类院校的金融专业，所以她虽然读着双非，却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985的，比周围那些比她低几十分录进来的同学强多了。

李冉有着葛明熠的虚荣心，但没有葛明熠的头脑，有着杨岚那种做题家的鄙视链小九九，但没有杨岚的实力，和夏娴一样混迹删删文学城，却远没有夏娴心态平稳夏娴如今还会在意她眼里的一群乌合之众吱儿哇乱叫吗？不会，叫得越欢她越开心，毕竟那意味着又能琢磨着怎么引导一番舆论搞流量了。可李冉做不到，因为她对自我的评价体系就是基于这个群体给的“正反馈”。

李冉的内心是个“强弱秩序感”很强的人，这源自她一路应试形成的“弱肉强食”规则，比如她认为赵景辉的高考分数比她高几十分，哪怕他人品不怎么样，也比她更配去M大，因为他的人生更有价值，她并不会倒过来说“你考上M大但人品差，那么你依旧是社会渣滓、人间败类”。网上很多人骂她在垃圾堆里捡男人，烂黄瓜当个宝，但其实追求过她的靠谱男生多得是，只不过被她无情地筛学历筛掉了M大的男生对于她而言是不一样的，是有光环的，对于从小就喊着“考M大”口号长大的高考大省考生来说，M大对于她而言就像圣殿一样，高考之后更是成了一个破碎了的、遥不可及的梦，而考入M大的赵景辉自然成了她眼里穿着闪亮铠甲的盖世英雄。无论网友再怎么骂她“接盘侠”，她心里想的都是：比你们那些蠢笨男友聪明的帅哥来舔我我都不要，你们才是把垃圾当个宝还以为自己的选择多明智，你们以为自己想捡赵景辉这样的“垃圾”他就能看上你们吗？不，你们长得丑、脑子笨还穷，连被他渣、被他祸害的机会都没有。

李冉常常会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赵景辉打捞出来的井底之蛙，借着他的眼界、思想和脑子，她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认识了不少跟赵景辉熟识的“大神”，可同时她也心知肚明自己仍然是那只青蛙，只不过跳出了那口井罢了。

很多时候她回头看，都不确定自己跳出来到底是幸福还是灾祸如果她不跳出那口井，她可能会认为井里最好看、跳得最远的那只青蛙就是男神，男神或许会来追求她这样的美青蛙，那一切都是圆满的，可她偏偏跳了出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常常回望自己原本属于的那口井，她清楚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喜欢“青蛙”了，偶尔也会羡慕“青蛙”之间的成双成对、恩爱甜蜜，但她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再跳回去。井里的青蛙笑话她不自量力的时候，她也会认真说“天不是只有井口那么大的”，于是这轻易就冒犯了井底蛙们的“信仰”，他们会纷纷怒气冲冲反驳“你凭什么那么高高在上，这片天空每天挂在我们头顶给予我们希望，你凭什么贬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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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冉踏入网文圈子之后，她内心这种“强弱秩序感”就彻底被打破了，这种紊乱感几乎彻底摧毁了她内心的评价体系。

她的人气碾压夏娴的同时，也发现自己头顶上的几篇无法超越的高人气小说大都是一看就没什么文化、没什么见识的人所写，这几部颠覆了她以往对于“写作是个文化人的事儿”这一认知你有没有脑子不重要，有没有文化不重要，你符不符合主流的口味才是至关重要的。一些作者错别字一大堆，看上去初中语文都很难及格，的、地、得也不分，文下评论都是“作者文笔太牛了”“神仙文笔”；一些作者明显没在任何精英圈层，最爱写无能的废物美女靠跪舔假高智商真油腻男人上位，说白了就是“倾国妲己妄想症”，文下评论都是“作者真的很现实”“就喜欢作者笔下的精英男人”；一些作者明显是盲流子，全职写网文写了许多年，个人经历都是些家长里短、狗屁倒灶，智商眼界更是永远提升不了，所以只能在修饰字句上下功夫，努力多加点副词和形容词，力求把草包内核包裹得更精致一点，好把书卖出去，他们通常还会有一批长期被“筛选、过滤、提纯”后剩下的极端盲流子粉丝，平时也没啥正经事干，专门负责嗷嗷乱叫为作者洗地因为是职业写手，网络小说的更新任务又艰巨，以至于他们的现实生活除了写网络小说就是写网络小说，久而久之，自身经历乏善可陈，肚子里也没几两墨水，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内容供他们书写，纯靠想象又容易浮夸狗血，那能怎么办呢？只能看别人的书、看电影去融梗呗，看热门题材、热们风格跟风呗，反正读者也都喜欢找什么类似的代餐，纯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向奔赴。既然互联网上充斥着大量门槛低、廉价甚至与事实相反的好评，那么这些好评自然毫无价值，不能作为任何评判标准这让李冉对自己逐渐产生了怀疑，因为她最初的自信本就是建立在这些赞美和认可之上的。

李冉最后一次崩溃就是因为被这类盲流子粉丝夸赞了一句和他们家大大写得一样好李冉甚至觉得直接被骂写得垃圾都好过被这样夸，说是奇耻大辱也不为过，若是她刻苦读书多年都只能被评价为“跟文盲写得一样好”，如果这个圈子的top1就是她瞧不上的玩意儿，那么她还有什么写下去的意义？她无法跳出十八年来给自己立好的成败框架，但很遗憾，网文世界的规则和她所习惯的考学规则大相径庭。删删文学城之外，还有更加下沉的流量巨头网站，头部作者个个儿小学生作文，但收入吊打她们这些自诩读了许多书的“文化人”。

其实同样的事夏娴早遇到过无数次，已经麻木了，在她看来作者写什么只是给一个初始值，读者能读出点什么完全取决于他们的理解能力。夏娴曾经也憋不住跟杨岚吐槽说很多人的脑容量就一滴管而已，这本小说吸一滴管，那本小说吸一滴管，那可不就读什么都差不多？反正无论给他们一杯水还是一片海，他们能吸出来的也就那么一滴管。

不过夏娴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她也没怎么把写消遣小说当正事儿，毕竟如果大家都很聪明，那她还怎么用脑子赚钱呢？她当网红赚的不就是智商不如她的韭菜精的钱？俗话说，“得下沉市场者得天下”嘛！

可李冉无法接受，因为若是这个评价体系的秩序被摧毁，那么她唯一一样碾压夏娴的优势也不再有意义她收到的好评和赞美无价值，正反馈无用，她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只是用不值钱的时间产出了一些没什么价值的文字垃圾，恰好打发了一些无聊的人过剩的精力罢了，她开始认定网文是快销品，约等于合法的精神嫖娼。她甚至逐渐明白，夏娴写了那么多本依旧红不成顶流，或许就是因为她缺乏一些“普通人”旳视角。智商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她从未遭遇过太多和普通人类似的痛苦挫折，甚至根本想象不出普通人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自然文笔再好也无法更加细腻描绘。李冉虽然天资一般，但刻苦用功，一路都是尖子班的学生，成长过程中周围大部分都是安安分分学习的学霸，写小说之后才有机会接触到许多她现实中根本遇不到的太妹、流氓、脑残、杠精甚至妄想症这类精神病患者，这更让她感到恐慌，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个圈子。

这种逐渐浮出水面的巨大打击使李冉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无意义感”，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人气都是虚无的、无意义的泡沫，因此很快便抑郁症复发，而悲哀的是，如今她连“抑郁”都开始不被允许，因为她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太幸运”了。

其实李冉没做错什么，不抄袭、不融梗、勤勤恳恳闷头写文，她唯一的问题就是“第一本就太红了”，这就惹得那些写了一本又一本都没红起来又急功近利的作者怨气冲天，抱团拉个小群，背后匿名喷酸水

“你们8了吗？她是不是其他作者的小号？”

“还没有扒出来。”

“人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