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玉娆的眼角眉梢都?是妖气,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施施然?看了过来,轻描淡写道:“某日夜半偶然?梦之,再醒来,便已经有?了这鸟。幸而我见过阿橘身上的封印,这才能?从无数古籍中寻得原形,将这鸟封在体内,为我所?用。”
九方辛夷环顾神都?妖性诡像,又见到平妖监的松绿官服在其中高?低出没,蓦地讥声道:“观神都?如今这样,阿姐何需我方相之怒,这与百鬼夜行,又有?何区别??”
“不过一神都?耳。”凝玉娆却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可?惜我的阿橘终究还是没有?如我所?愿,让我看看这天?下大乱的盛景。”
这话到底触动了九方辛夷过去的无数次记忆,那样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涌入她的脑海之中,她心?头蓦地一痛,握紧手中的剑,轻声道:“不,阿姐,你见过的。反而是我和阿渊,还从未见过这人间的海晏河清。”
凝玉娆轻轻抬眉,显然没有听懂九方辛夷的意思,只是露出一抹讥嘲,道:“这人间如何还能?有?海晏河清?阿橘,你虽然?长大了,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却还是这么?天?真。”
九方辛夷看着高?空中的阿姐,从一只手握剑,慢慢变成两只手,耳剑气也已经在她的手中逐渐成型,她平静地向凝玉娆诉说自己已经经历过一遍又一遍的事情:“这个天?下,只要有?我方相族人在一天?,就不会大乱。就算大乱,我和姬渊也会以血祭阵,重启人间。”
“为什么要重启呢?这个世间反正已经如此,倒不如被毁个干净彻底,再从废墟之中重新来过。”凝玉娆红衣烈烈,目光盯着九方辛夷的手中的剑,慢慢站起身来,不解道:“那个位置,姬珩和姬睿这般沽名钓誉之辈坐得,我为何坐不得?天?下动荡不安,民不聊生,若我为尊,必不会如此!阿橘,难道你不信任阿姐吗?阿姐知道的,你不是天?下那种愚昧冥顽之人,不会认为女子不能为帝的!”
“阿爹不想称帝,我想。”凝玉娆抬手,她背后的伤魂鸟感受到了她的决意,尖锐纤长的红喙微张,口中已经孕育出了一团精纯至极的妖气,她深深地看着持剑的少女:“阿橘,你我并非注定为敌。就算你不愿一怒引天?下大乱,也总有?其他办法,让这世间焕然?一新。你瞧这伤魂鸟,我们?用这伤魂鸟一处一处去烧,何尝不是办法?”
九方辛夷看着凝玉娆眼中的偏执之色,深吸了一口气:“阿姐,此般种种,为何你以前从未向我提及过?你…… 你可?是被这伤魂鸟妖尊控制了心?神?”
“被妖尊控制?”凝玉娆愣了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事情般,蓦地嗤笑了一声:“不,阿橘,我怎么?会被区区一只妖尊控制。阿橘,你看着我,野心?勃勃的是我,看透了这些掌权之人的阴暗和贪欲的是我,想要这个天?下的,也是我。阿橘,我从来都?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边说,边一探手。
在她身后的那只不可?一世的伤魂鸟竟是在她的伸手之下,向她低鸣俯首,哪里?像是一只妖尊,倒不如说是灵宠!
见到这一幕,九方辛夷却轻轻闭了闭眼,自嘲般笑了一声:“既然?如此,即便我的心?依然?偏向阿姐,觉得阿姐未必不可?坐这天?下至尊之位,却也没法给阿姐找任何借口了。”
她一边说,一边举剑,却邪剑上有?金红的火焰从剑尖缓缓燃起,而她的脸上也开?始勾勒出黄金傩面的轮廓:“阿姐,我不想与你为敌,但伤魂鸟出世,我为方相,决然?不可?坐视不管。”
三千婆娑铃开?始随着她的动作轻鸣,那些被她存于铃中这些年的三清之气倾泻而出,叮铃之声响彻高?空,清心?静气,更像是某种召唤。
凝玉娆轻笑一声,抬手,她的掌中也开?始聚集妖气,那妖紫的气最终形成了一柄巨大的、几乎像是要将半边天?都?能?斩破的长剑!
龙溪凝氏,剑符双绝,而这一代最惊才绝艳的凝家嫡女,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凝神空渡的大剑师,一剑落,动天?地。
凝玉娆提剑起手,注视着九方辛夷脸上的黄金傩面,脸上露出了一抹傲然?的战意,长笑一声:“我也想看看,这天?下四方开?山神母娘娘,到底能?不能?敌我这一剑!”
铃响,剑出,被插在菩提树下的白骨杖也像是收到了某种召唤般,开?始嗡然?。
九点?烟悬于半空,青烟高?燃,漫天?傩神注视人间。
黄金傩面之下,九方辛夷蓦地睁眼。
她双手举剑至眉心?,却邪剑匣上,一众方相前辈所?化的镇妖雕塑蓦地睁眼,微微张口,吐出一缕又一缕的清气。
如是菩提枯萎的树上,有?残存的叶片被漫卷入长空;三清观上,浩然?清澈的三清之气拂过长湖水面,闻真道君摊开?手心?,轻轻吹了一口气;菩虚子道君留下的小道童似有?所?感,站起身来,将师父留下的某个匣子打开?;神都?城外?,永宁寺中,明觉上师静立在无数长明灯前,骤而抬手,将身上的金红袈裟扯下,扬至半空,付之一炬,燃起一缕青烟。
却邪剑后,九方辛夷的眼瞳黑如曜石,镇定清明如山河大川。
“我借人间三清气。”
凝玉娆的剑从天?而落,九方辛夷也揽却邪而起!
妖紫与金红在半空轰然?相遇。
三清搅动山河,却邪剑鸣,金红向上,妖气漫天?而落,伤魂振翅,浓紫向下。
两柄剑相交的刹那,天?地似乎陷入了一瞬的俱寂。
九方辛夷与凝玉娆的目光交错,这对昔日的姐妹眼中赫然?还有?对对方的不忍与情深,但很快,那一抹情绪就被心?中道义与选择不同所?带来的决然?所?遮盖。
“阿姐,回头吧。”九方辛夷轻声道:“苍生依旧,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凝玉娆深深注视黄金傩面后的漆黑双瞳,她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最终只化作了微微一笑。
三清之气的金红将半边天?染红,再向前一寸寸推去,直至淹没了那遍天?的妖紫。
却邪鸣动长空,十二傩神齐声怒吼,带着气压山河般的呼啸,直至这一剑划破长空,一剑斩落!
九方辛夷长发飞舞,面上的黄金傩面如朝阳般璀然?,她的眼瞳却比这样盛大还更灿烂,她的眼中倒映出这一剑,倒映出颓然?折颈的伤魂鸟,神都?四处溃逃却还是被剑气洞穿的妖祟,看到无数百姓骇然?看向天?穹,再看向面前的阿姐。
凝玉娆蓦地吐出了一口血,掌心?的妖气之剑溃散开?来,而九方辛夷的那一剑,将她手中的剑斩断,再没入她的心?口,就这样带着她,向着地面的方向如流星般坠落而下。
像是一团坠天?的烈日,带着伤魂鸟金璀绚烂的虚影,直至这一剑,将伤魂鸟彻底逼出凝玉娆的体外?,死死钉在地上。
却邪剑没入地面,伤魂鸟失去妖影,死死盯着从亘古以来,已经将它斩落了无数次的这张黄金傩面,在剑下哀鸣,却被九方辛夷面无表情地手起再落,直截了当掏了妖丹。
黄金傩面化去,露出了九方辛夷真实的面容,她的额上有?一点?薄汗,额发微湿,让她看向凝玉娆的眼瞳也沾染了几分湿意。
“阿姐,你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吗?”她注视倒在血泊中的凝玉娆片刻,倏而道:“我那时便觉得奇怪,为何阿爹竟然?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抵抗,就这样直接承认了是他与前朝势力勾结,引他们?入神都?。阿姐,他是被徽元帝杀死的。”
凝玉娆从血中慢慢支起身,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姐,你是爹唯一的女儿,你我过去都?总觉得他谁也不爱,殊无感情,像一块冷冰冰的木头,心?中恐怕只有?他的地位和权术。可?是阿姐,爹他明明……愿意为你去死。”
凝玉娆的神色似是顿挫了一瞬,她看着虚空的眼神带了点?古怪的微笑,像是茫然?,也像是释然?,但很快,她却又一脸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那又如何。”凝玉娆转过头,看向九方辛夷,咳嗽了几声,再从嘴边擦掉咳出来的血:“你该不会愚蠢到想用他来感化我吧?”
九方辛夷摇头,道:“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而已。阿姐,我知道你从来意志坚定,既已决意,便不会被任何人动摇。”
凝玉娆终于大笑起来,她抬手将微乱的发重新挽好?,然?后站起身来,环顾四周。
神都?妖祟尽被九方辛夷斩于剑下;如是菩提树虽然?枯败,却因为那一根白骨杖上的方相心?头之血而尤存,两仪菩提大阵摇摇欲坠却到底没有?倾圮;而她觉得会因为全盘皆崩的背叛而愤怒的阿妹手持却邪剑,目光澄澈,应她征召而来的前朝府军本就是趋利避害的乌合之众,此刻更随着公羊春的死而溃逃开?来,而那位前朝的三皇子殿下姬渊已经将昭德太子救了出来,正在拢合妖气尽散后,找回了自己意志的神卫军,安抚四处之乱。
她算无遗策,百步布局,最终却还是因为九方辛夷而功亏一篑。
“我败了。”凝玉娆蓦地道,再抬手止住了九方辛夷所?有?想要说的话语和动作,她的目光依然?清澄,不染纤尘,高?傲不屈:“这世间从来成者为王败者寇,但就算为寇,我也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如何为寇。”
她将身上华服的褶皱抚平,然?后道:“成则由我来旺人族运道,开?千古盛世,败则以身殉天?下。阿橘,我想赢,但我也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