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1 / 1)

他刚刚如一片落叶般轻巧落在地上,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一片彻底的黑影之中,再看向?对他来说其?实再陌生不过的母亲。

他曾经在双楠村的幻境中也梦回过一次乱世之前的长德宫,那时闻真道君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他尚且能?转头离开,却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终于?还是见到了自己生母的模样。

人对于?自己最在意事情的真正麻痹,其?实是逃避。

所?以他甚至在幻境之中,都不愿向?前半步。可此时此刻,他明明可以转身就走,却哪怕只是看到了她的一片衣袂,一道声音,都让他难以再扭转足尖。

更不必说,明舜华问出的这个问题,实在让他……有些战栗。而她所?问的,更是他为其?不惜燃血烧命也要不眠不休赶来,哪怕只是远远看着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他怕她语带讥讽地说什么?,也怕她不答。

却见九方辛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脸天真老实道:“实话实说,的确不太知?道。”

“自大,虚伪,道貌盎然,谎话连篇。”明舜华伸出手指一一数道:“懦弱,胆小,却偏偏渴望这世上所?有的权势,要做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样子,尤其?喜欢在女人面前这样。他们一个个自以为策无遗算,兼权熟计,其?实不过是一群庸俗的蠢货罢了。就像是现在”

她的手指点在了徽元帝姬睿的方向?:“你们的这位皇帝,就打算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不仅要骗我,想?来也要骗天下人。而这种骗,还有一个更确切的说法,叫做挡箭牌。他们会毫无任何心里负担,理所?当然地将?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当做挡箭牌,所?有的错处都是别人的,所?有的错事,都是别人诱惑他做的,他只是一时昏聩,听信谗言,被蛊惑,被迷惑罢了。”

“而我,就是那个别人。”她眨眼的速度很慢,看人的眼神?却很认真:“我说得对吗,姬睿?”

徽元帝姬睿终于?低低笑了起来:“娘娘,做一个美丽又愚蠢的女人,不好吗?以为自己千娇百媚,千万宠爱于?一身,所?以这世上的男人为娘娘做什么?事都很正常……这样不好吗?”

“或许做一个美丽又愚蠢的男人很简单,但要做一个这样的女人,实在太难了。”明舜华讥诮道,她摆了摆手指:“尤其?当同样的事情被一次又一次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再愚蠢的女人,也会看出这世上的男人,其?实都是披着一样皮的腌臜货色罢了。”

“不,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不是。”明舜华倏而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有些瑟缩,似是连想?起来这件事,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勇气。

凝茂宏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该不是说……谢尽崖吧?”

“谢尽崖?”明舜华像是这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微妙,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地看向?凝茂宏:“你是说一个为了家族的利益,亲手将?自己的妹妹送入宫中,再三番五次向?自己的亲妹妹诉说绵绵情意……的变态?”

凝茂宏难得有了噎住的表情。

明舜华微挑眉毛,压着眼皮看他,像是彼时在后宫中看到了一条没用的狗:“凝茂宏,就算本宫自出生起便寄养在明家,但本宫到底是太子太傅之后,读过的书未必比你少?,至少?本宫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纲常伦理,你呢?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呸!”

她骂得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她都是死过一次、从棺椁里爬出来的人,又有什么?害怕的。她对这个世间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她,她自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徽元帝负手而立,他淡淡看着明舜华,脸上虽然挂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寒意:“这么?清醒又有什么?好呢,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既然娘娘都已经猜到了,朕也省得再与娘娘演一出情深如海。不错,朕的确还要娘娘为朕挡一点这天下的恶名。”

他边说,边抬步向?着面前的如是菩提树走去,在看到了神?色明显变得警惕的九方青穹和九方辛夷时,他淡淡一笑,站定道:“昔日你我兄弟三人为了这能?够安邦护国的两?仪菩提大阵,各自付出了最重要的东西。如今的朕,修为尽失,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走过来而已,你们对我,又有何惧?”

九方青穹平静道:“陛下这话,骗骗自己就可以了。玄天塔外层层包围的神?卫禁军,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你已经拿回了你最重要的东西,如今不过是轮到朕了而已。怎么?,难道你要拦朕?”徽元帝微微一笑。

不过是两?句再简单不过的对话,却足以在九方辛夷的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徽元帝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竟然原来,是修为?!

因为两?仪菩提大阵而失去的东西,再通过这阵夺回来,恐怕这就是他身为一个帝王,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中瞬息连了起来,那些徽元帝在看到明舜华后展现出来的怪异,也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最至高无上的权势,最美的女人。”她蓦地开口,然后抬眼看向?徽元帝:“陛下已经拥有了一切,如今还缺少?的,只剩下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所?以,所?谓的后位空悬,倾尽天下,只为了复活心爱之人,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陛下真正的目的,是藉由这样的幌子,从两?仪菩提大阵摄取苍生万民之力,然后再将?这些,变成?自己的力量,我说得对吗?”

徽元帝笑了起来:“娘娘说得果然很对,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向?来不会愚蠢。”

“原来如此。”九方青穹倏而道:“从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不稳,年年增补,却从来不见多,愈发摇摇欲坠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卦象所?指,乃是诸方世家,想?来陛下所?谋,其?实也并非什么?真正的秘密,只是独独将?我蒙在鼓中罢了。”

“大徽南渡,定都于?此,到底根基不稳,风雨飘摇,饶是有你与蔺文二人勉力扶持,朕在这皇位上的艰辛,也有诸多不可与人说。两?仪菩提大阵,伐尽天下菩提之力,以神?都为阵眼,安邦定国平天下。”徽元帝抬头看向?面前参天却不见天日的茂盛大树,似是无限唏嘘:“可若无这些世族世家们的相助,这阵,又怎么?可能?起得这么?顺利?这十年来,又如何维持大阵运转?”

“所?以你与这些世家达成?的交换条件,便是任由他们窃取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吗?”九方青穹边说,边向?前一步,“陛下,你明知?这阵……”

“这世间,人各有所?图,朕之所?为,无非看清人心,各取所?需。世家想?要权势,朕便给予他们权势,想?要寿命,朕便给予他们寿数,将?这些贪婪的世家族长们的肚子填饱,朕才?能?从这些狗屁世家的手里抠出来朕想?要的。”徽元帝骤而打断他,声音极冷道,“人之贪欲,无穷无尽。朕亦凡人,有所?欲,有所?求而已。”

“我在王家大院时,便觉得登仙之药实在蹊跷。且不论区区一个王家,便是昔日最鼎盛时的谢家,也绝难独吞这其?中的利益与恶果。”九方辛夷道:“陛下此言,倒是解了我心头之惑,这些登仙药,便是陛下为这些想?要延年益寿之人所?准备的吧?陛下真是好手段,表面以两?仪菩提大阵饲养之,再暗中以秘药控制。依我所?见,这天下,再没有比陛下更会玩弄权术之人了。可是陛下,我却想?问,除却这些东西陛下的心中,可有苍生?可有百姓?可有这个天下?!”

“如何没有?”徽元帝道:“朕这些年来,权削世家,不立亲王,不许地方割据,使寒门亦有入朝为官之机,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之策?大邺朝时,满朝皆是世家世族,而今我大徽朝中,已有三成?寒门之后,你可知?为了这三成?,朕的案头堆了多少?折子?肩头压了多少?沉疴!”

“为天下者,责任所?至,本就如此。”九方辛夷却道:“我从未见过史书中有任何一位帝王觉得自己因为劳苦,所?以功高的。更何况,陛下,您搞错了一件事。我是想?要问您,为了您想?要得到的力量,为了您想?要与世家豪族们达成?了条件,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吗?白沙堤献祭的那些村民和孩童,那些撞死在菩提树上的母亲们的血,王家大院那些菩提树下的冤魂们,双楠村的满村妇孺……又算是什么??她们就只是……”

她甚至有些难以形容,顿了顿,才?将?这句话说完:“只是一张无数人命铺就的、帝王欲念的遮羞布吗?”

“我说什么?来着?”明舜华静静地听了片刻,倏而笑了一声:“这世上的男人,说到底,都自私得一模一样。”

“要论自私,还是比不上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与贵妃之位,想?要亲手掐死自己襁褓中孩儿的娘娘。”徽元帝淡淡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若论心狠手辣,枉顾苍生,又有谁能?及有一代?妖妃声名的娘娘分毫?”

明舜华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先是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止不住般大笑了起来:“是啊,一代?妖妃,多么?贴切的名字。可你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大邺究竟是怎么?灭国的,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何姬珩所?有的排兵布阵,总能?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你们手里吗?为何殿前军那一日正好被支开吗?难不成?你们觉得,就靠姬珩面前那个愚蠢的大太监,就真的可以做到这一切吗?姬睿,你今时今日能?站在这里,当上这个皇帝,是因为那时在宫中与你们里应外合的人,正是我这个一代?妖妃。”

此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你?!这……这怎么?可能?!”凝茂宏低呼一声,可旋即,他的眉间却又有了一丝恍惚:“是了,也理应是你,只能?是你。我那时便觉得,那些军情实在来得太过及时,太过准确。只是后来清扫姬珩身边人时,却也没有人出来领功。此事的确是我心中一件疑事。可是……为什么??”

“你们方才?不是问我,这世上唯一例外的人是谁吗?我说的,当然是我这一生唯一的骨肉。”明舜华慢慢走向?前,直到她的手抚摸在菩提树干上,轻声道:“我的阿渊。”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姬渊站在玄天塔的阴影之中,终于?慢慢抬起眼,看向?了自己的阿娘。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贵妃之位,这些狗屁东西,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我是疯了。”明舜华的眼中浮现出了痛苦和狠绝,她一字一句道:“从所?有人都逼我要将?我的孩子掐死,将?他从我身边夺走那一刻开始,我就疯了。他们要我的孩子死,我就要让这个王朝都为他陪葬!”

整个玄天白塔里,寂静一片,只剩下了微微摇晃的菩提枝叶之声,和明舜华字字泣血的声音。

“什么?破军之命将?乱天下,什么?荧惑守心,四星将?合,其?君兵丧并起……你们骗一骗天下的百姓,骗一骗身无修为的百官和兵士们就算了。难道你们忘了,我虽然姓明,可我是谢家女,星象怎么?写,巫草如何燃,难道我自己不会去算,去看吗?!”明舜华惨笑一声。

随着她的话语,所?有人的脑中都浮现了那一年的星官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