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三台,青梧殿中,凝玉娆穿着群青宫装,跪立在身着常服的徽元帝身后,一双手轻轻地捏揉着对方的肩膀,她的手指纤细糯白,手下却并非纤弱无力,只从徽元帝时不时微微一动的眉梢便能看出,凝玉娆的每一根手指都恰揉在他最?酸困的地方,连番下来,只觉得困顿全消,轻松无比。
“谢尽崖死了?”徽元帝微微闭着眼,虽然已?经是身后女子?父亲的年龄,甚至他与对方的父亲乃是自小一同长大的莫逆之交,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此刻享受好友之女小意的按摩。
凝玉娆微微一笑:“到了应该死的时候,自然就死了。”
“扶风谢氏,扶风谢氏。”徽元帝在口中喃喃念道。他面?白如玉,饶是年过四旬,又?常年埋首政务,看起?来却依然丰神?俊朗,只是在触及衣料下的躯体时才能发觉,他身上的肌肉并不多么紧实?,像是曾经存在过,却又?一夕失去,从此无论如何注意保养也难回往昔。他这样在口中念了几遍,唇边突然浮现了一抹笑意:“据说死得极惨,是被自己儿?子?捅死的?”
身后的女子?似是觉察到了什么,柔声道:“陛下想笑就笑吧,这里是青梧殿,隔墙也只有湖,没?有耳,陛下想要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徽元帝于是笑意扩大,似是再难压抑般,起?身振袖,大笑起?来:“什么南地第一世家,什么非凝谢,不天下,说什么朕南渡后这王位若非他谢尽崖献上了一个儿?子?,未必能坐得稳,他妈的,老子?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你们这等门阀世家说了算,还是老子?说了算!”
情绪激荡之下,徽元帝竟是将自己昔日尚是王爷时私下才用?的粗鄙自称又?重新用?了出来,足以可见他这个委屈受了多少年,此刻听到谢尽崖的死讯后,又?是多么的快意!
“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凝玉娆温婉应道,像是没?听懂徽元帝话中对世家的恨意,又?似是没?听到他方才的话语中也提到了凝家。
谢家如此,如今如日中天权倾半朝只手遮天的凝家呢?
徽元帝折身,看一眼身后榻上的女子?:“你很好。”
凝玉娆微微一笑:“不过是一个扶风谢家,天下还有很多其?他世家呢。臣女答应陛下的事情,自然说到做到。只要陛下不要觉得臣女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两面?三刀,臣女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
言下之意,竟似是在说,谢家所经历的这一切……从三年前的灭门,到如今谢尽崖的死,都与她凝玉娆脱不开关系!全部都是有人在背后设计好的!
而所有的这一切背后,都是因为她,或者说她背后的凝茂宏对徽元帝的承诺……和忠心不二。
谁听了不说一句,凝家真是陛下手里最?锐利的刀,最?忠诚的狗,只是因为陛下不喜世家,便愿意以身为饵,向自己的姻亲下手,甚至草灰蛇线地布置了一条如此之长的伏线,难怪陛下独独能容忍凝家在朝中独大。
凝玉娆的音色柔美,可这样温柔如清风的声音却在以这般轻描淡写?的音调诉说如此耸人听闻的事情,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徽元帝哈哈大笑起?来,双眼眯起?,自然遮掩了其?中的寒芒,他放柔了声线,安抚道:“你所做的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来,恐怕都会这样说你。不过你遇见的是朕,朕又?岂是那些无趣的凡夫俗子??朕既然信你,自然不会用?这样的话语来想你。”
顿了顿,他话锋蓦地一转:“只是,斩草总要除根的。”
凝玉娆却道:“陛下说笑了,谢家哪里还有根,陛下忘了吗,那人早就不姓谢,乃是陛下平妖监里的一名小监司啦,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什么妖瘴里了。”
徽元帝用?手点了点她:“什么心狠手辣两面?三刀,依朕看,分明是心慈手软顾念旧情。”
凝玉娆于是掩唇笑了起?来,旋即又?道:“平北候的事情,陛下可有决断了?”
徽元帝道:“侧卧之榻,岂容通敌叛国之人安睡?他既然做了,就应该料到今日。”
“可那毕竟是前朝之事了。”
“北满如今依然是大徽之敌,而朕虽改国号,却也依然姓姬。”徽元帝摆摆手:“若是他能自己摆平,是他的本事,朕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真的递到朕的面?前,朕……是天下人的皇帝。”
这一夜,有人沉默却紧张地等待日出,因为再过一日便是陛下出宫祭天之时,也从来都是告御状最?好的时候。每年的这一日,三省五部都会紧张无比,生怕有人挑在此时,将天捅破。
是以连神?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一日前后,通往神?都的官道都会禁行,一应人等都要等陛下祭天之后再入神?都。这样即便有人敲了那阙门外的登闻鼓,也可以被京兆府牢牢控制在掌心,翻不出什么天来。
可别院那位不一样。
别院那位……徒手掷箭,不过瞬息,那未能伤害到她分毫,最?多只是给她的手指内侧多了点红痕的羽箭,便已?经如电闪般穿透黑夜,没?入持弓那人的眉间?,绽开一片血肉。
平北候何呈宣磨剑的手蓦地停下。
他不能再等。
他的属下不能杀,他便亲自去杀。
第174章 他想要吻她,所以便吻……
昔日在大邺封宣威将军时,何呈宣的修为已有合道化?元境,如今不知过去几载,征战不知几场,战场又埋了究竟多?少枯骨,大将军的修为,自然也已经不知几何。
神都宵禁,但这禁,自然禁不到平北候,也禁不到跋涉归家的凝小姐。
待平北候踏出城门?,渡河而来时,凝辛夷已经让苏醒过来的宿绮云将谢玄衣带回平妖监,止住了脾气不怎么好的宿监使想要痛骂她把自己迷晕这事儿;再吩咐紫葵带着家仆侍卫们开拔入城,并叮嘱了声势一定?要大,务必要全城都知道,是凝家大小姐省亲归来,非要回家,总之是与城外别院毫无?关系。
这活儿紫葵熟,领命兴冲冲去了,临走之前,却倏然停步,回头看向檐下之人。
“小姐。”她轻声道,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一般,弯膝跪在了地上,叠手俯首,向着凝辛夷重重一拜。
起身之后,她欲言又止片刻,到底轻声道:“小姐去扶风郡前,息夫人曾将我叫去过一次,临走的时候,我听到夫人身边的陈嬷嬷说?,明明不是凝家的种,占着凝家的身份这么多?年,天天听人喊着三小姐,摆明是不想让夫人好过……”
凝辛夷眼瞳一顿。
紫葵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我只听到了这么多?,哪敢再多?停落。”
言罢,她向着凝辛夷再行一礼:“小姐珍重。”
凝辛夷冲她点了点头。
紫葵深深看了凝辛夷一眼,然后便匆匆随着将要入城的马车,向着神都阙门?的方向去了。
过去凝辛夷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息夫人会如此这般针对?自己。
凝茂宏虽然不好女色,家中后院虽大,林林总总也没几处院子,以这样的世家大族里,多?出一个私生子私生女什么的,实?在是太?过正常的事情。若是息夫人与凝茂宏伉俪情深因爱生恨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两个人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
更?何况,她已经藏拙自毁声名到如此地步,凝茂宏也任凭神都中对?她的性情来历多?有流言蜚语和臆测而不管,如此这般,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她都对?凝玉娆的嫡女地位不会有任何的威胁。
可息夫人还是不依不饶,虽然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事情是凝茂宏假借她的手做的,但那股极度的不喜和厌恶,却是真的。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症结在这里。
息夫人虽然或许并不知道她的身世真相?,却知道,她身上流的血与凝家没有半分关系,却要姓凝,还要占一个凝三小姐的身份,所以才对?她如此厌恶。
想到这里,凝辛夷又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龙溪凝氏辅佐当今圣上登基时,并不是毫发无?伤的。彼时长?德皇宫中血流成河,又有谁能独善其身。每年岁除之夜,她去给凝茂宏祓除业障时,时而会与提着药箱的医修擦身而过,也曾遇见过白发苍苍的医修摇头叹息:“大人,您这腿寒,怕是要伴您一辈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