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身法。
只有程祈年?在看?到谢玄衣的身法后,脸色略微暗淡几分,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去,转而却又想到了两人方才在马车中的剑拔弩张,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的确对谢玄衣的身世早有猜测。
又或者说,不全然算是猜测。
他在永嘉江氏中的身份的确尴尬,不受重视,却也并非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否则最多?知道永嘉江氏天下人皆知的长?水深牢,绝无可能知晓,那深牢之中,还有一座擂台。
那擂台上一层一层都是血,新鲜的血覆盖着陈旧,斑驳血腥,仅仅是靠近都难忍耐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又或者说,擂台只是遮羞布般的雅称,更?多?的人会将此?处称作斗兽台。
环形的台中是斑驳的血,但那些?血却分毫无法溅射到观赛的达官贵人身上,猩红的色彩只会成为刺激感官的液体,生死在此?处都不如?赌注代表的银钱重要。
斗兽台中豢养着无数奴隶,那些?奴隶有些?是在外界无恶不作之人,有些?是已经被?关押到厂水深牢的犯人,也有不被?外界所容,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的人。
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
他们都非凡体之人。
这些?修行中人平素似是超脱于凡俗之外,多?少有高高在上的意味,更?不必说如?今圣上礼遇玄天塔与?平妖监,捉妖师的地位自然愈发超凡脱俗。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感念捉妖师的好,他们总会选择性遗忘捉妖师在平妖戡乱时的牺牲,只知道享受无妖的平静,再反过来对他们所受的礼遇感到不平。
可在这座斗兽台中,只要拿到入场资格,凡体之人也能看?到那些?修行之人之间的鏖斗。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了。
能在斗兽台上连胜十场,便可以洗去奴籍,离开这座暗无天日充满血腥的长?水深牢,就为了这一点,就算上了斗兽台后生死不论,也总有前赴后继的人想要来搏一搏。
很久以前,程祈年?就清楚地知道,玄衣就是其中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新的身份的人之一。刚走近长?水深牢的时候,他还傻乎乎地说,自己名叫谢玄衣,好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不可为人说的过去,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谢,究竟是哪个谢。
同?时,他也是在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上磋磨许久,断骨断剑,全身没有一块是好的,但最终还是站在那座能够吞噬人的斗兽台上,连胜了十场,终于走出?了长?水深牢的人。
而方才谢玄衣所施展出?的身法,便是从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下学来的,所以程祈年?才能一眼认出?来,再想起那些?有关谢玄衣的过往。
谢玄衣的谢,如?今看?来,毫无疑问,便是扶风谢氏的谢,而他的真实身份,便是扶风谢氏那位本应已经葬身火海的二公?子。
程祈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谢玄衣隐姓埋名,连面容都要遮掩地加入平妖监,所为之事,想来无非是弄清三年?前的灭门真相罢了。
他与?自己的大哥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两相配合,的确是很好的计策。
……如?果?,他的大哥,真的是谢晏兮本人的话。
程祈年?的眼底带上了一丝深思。
谢玄衣知道谢晏兮究竟是谁吗?
……
谢玄衣如?一缕轻烟般顺着土阶墙壁而下,落地无声,然而铺天盖地的尘土还是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动,没入口鼻,他强忍了片刻,才将想要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
这样充满了尘土、极度干燥的黑,与?斗兽台下面暗无天日却带着腐烂潮湿气息的黑并不相同?,却让他蓦地回忆起了那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谢家灭门之时,他并不在场。他因为贪玩和不着调,白日里与?一群纨绔打了个赌,就赌大家都在周遭的山上埋下宝箱,看?谁的能被?别人找到。
那一夜,谢玄衣揣着一个装了一大把银票和金花生的木匣子翻墙,得意洋洋地往山最深处走去,心道自己一定?要找一颗最不起眼的树,挖一个最不起眼的坑,让谁都找不到。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说不定?才会有路过在这里歇息的有缘人突然发现?这木匣,那场景,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可他走得太久了,走得也太深了,累了在一棵树下歇息的时候,竟是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天亮了。
他吓了一跳,把匣子一埋就飞快往家里跑。他那不问世事云游天下的大哥前一日归了家,若是一大早用早膳的时候他不在,怕是要被?说教好一阵子。
来时觉得这路不过一会儿就到,回程时却觉得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漫长?。他紧赶慢赶,终于翻过山头,要抬脚下山的时候,在山上向着扶风郡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然后,他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他踏入死寂一片的谢家大院,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中,一边忍不住地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而呕吐,一边跌跌撞撞去找爹,却发现?全家上下竟无活口,连他那号称已经以一力降妖戡乱的兄长?也不例外。
他从惧怕那层叠的血,到面不改色地慢慢在血泊中坐下,任凭那样的色彩将自己的衣料染红。
那是他家人们的血。
他怎么能恐惧家人们的血呢?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血里坐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捡回理智的,他坐在那里,心想他就在这里,等?着杀了谢家满门的人回头,他学艺不精,却也总有办法与?那人同?归于尽,做个明白鬼。
可他等?了很久,到漫天的血都干涸,却什么都没有等?来。
他也想过自戕,可剑都在脖子上了,他的胸膛里却又涌动着太多?的不甘心。
直到他的应声虫延迟太多?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阿满,跑,别回头。”
那是他大哥谢晏兮的声音。
他的声音冷冽,没有什么起伏,分明下一刻就要死去,却依然沉静。
谢玄衣过去最讨厌他兄长?这样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的声音,觉得他就像一个毫无情?绪的假人,肯定?是在三清观修行修得六亲寡淡毫无人气了,等?他下次去三清观,高低要找他师兄的师父多?说两句,若是修行修得没人味了,还怎么平妖救世。
但此?刻,他听着简简单单的这六个字,却竟然蓦地落下泪来。
那样的镇定?与?平淡,像是所有动荡与?惶然之中最轻柔的安慰,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兄长?撑着,来让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