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以前你救下了我,施予我一口饭吃。”慈悲为怀的佛修,满目悲悯、心怀大爱,“你说世间皆苦,但我命不该此。圣僧,当日你救我,可有想到今天?”

弱小,任人摆布,一恐吓就吓得收起逆鳞,顺从不已。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你教我的,不得存执念,不得有执意,不得执着犯了嗔戒。可你不曾教我,如何摒弃爱欲,如何抛去邪念,如何清正本心,如何……”放下你。

“我做不到那些,可我已经见到我的如来了。”他抱紧了我,像失而复得,“就在我怀里,就在这里。”

“对不起。”我轻轻地抚过他的脊背,又重复说着:“对不起。”

他浑身一抖,不再言语,过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由微弱逐渐变大,笑着笑着又像是在哭,可妖魔也会哭吗?我不曾见过,不曾听闻,不曾明白。

“圣僧,我这才明白,不,我一直明白。”他与我对视,目光里是一股股纷乱成结的暗流,“我与这世上的花草树木石子走兽,并无分别。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诵念经文佛号,传法授道,并不是真心做了,你只是应该这么做,应该做这些罢了。”

他越发低声笑道:“是天道让你这么做,可你自己究竟如何想?”

我不知道,我生来就是个孤儿,混混沌沌长大,一朝得知身世,去寻时才发现蹊跷,而后上诉朝廷,受了御封,我都像云里雾里一般,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或许从我成为玄奘那天起,所有事情都由不得我了,可又有谁还记得我的俗家名字呢?以这青丝长发修佛,世人皆知我慈悲心大爱人间,谁又知晓我内心委屈不甘?

我爱世界,可有时候也会讨厌。

白棋见我懵懂混乱,还想说什么,却变了脸色,“这行者,怎么又回来了,不好好做他的山大王……”他看我一眼,施了法术将我隐匿,而后出了洞府,听见孙悟空叫阵:“你这妖魔,快放了我师父!”

“孙行者,她都这么折辱你了,还要腆着脸回来,是不是有损名誉?”白棋躲过金箍棒,升到空中,嘲讽道。

“我与她的事情你轮不到你来管!”大圣怒在心头,招招狠厉,山头都被削去大半,我撑在无色的罩子上,看着他金发在风中乱舞,衣角猎猎扬起,“她就是再讨厌我,我也得护她去西天,那讨厌了就讨厌了罢!反正那小和尚也没喜欢过谁!”

这猴头,打架都不忘毁我名声。我又急又慌,却被困在这里进出不得,看似毫无一物,其实根本撼动不了半分,只好不停拍打,希望可以引起悟空的注意。

他俩在半空边打边换地方,孙悟空往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我的所在,我心中大喜,也顾不上所有前尘旧事恩恩怨怨,忙喊道:“我在这儿!”

他把金箍棒背在身后,腾云俯冲而下,快上前了又举着朝我这里当头一棒,吓得我抱头鼠窜,听到禁制破碎的巨响,随后手臂被滚热的掌心握着,带到他怀里。耳边是轰鸣作响的兵器交接声,另一面是他的胸腔搏动血液灌注声。白棋顾忌怕伤到我,只得被孙悟空连连逼退,一棍子打落在地,砸碎了砖瓦屋梁。

“别杀他!”我叫道,“悟空,别杀他!”

“甚么时候了,还犯傻,不杀他,你的小命也别要了!”孙悟空气急,骂道。

我挣开他,跑向白棋,男人的脸色越发苍白,摔倒在地,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还握着兵器,嘴角溢出大片鲜血,他在低处望着我,眸色凌厉嗜血,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不知为何,我此时却并不那么怕他了,我跪坐在旁边,为他扶正发冠,将散乱的碎发拢好,那双血红的双瞳一直注视着我,分寸不离。

把他拥进怀里时才发觉他瘦得如纸片,我轻声道:“白棋,放她走罢,放我走罢。”

明明是他败退,却听到我这样说,愣了愣,错愕不已。

“我的本心,我自己也不甚清楚,但你的心我看到了,众生法相,因果相成,我虽不理解你的执念,但我不希望你永生永世为之所困,我希望你修心,养心,在道路上,我们还会相遇。”

“圣僧,莫不是诓我?”

我没回答他,只道:“只要以心事法,处处是如来。”

他哼了声,突然亲了亲我的脸颊,在我惊讶之际,笑着说:“你果真没变。”

我捂着脸,目光复杂,一边还得拦着孙悟空蠢蠢欲动就要落下的金箍棒,好生劝道:“悟空,好徒弟,莫气!莫气!”

猴子咬着牙,把我搂进怀里,升空后居高临下瞪了眼白棋,看在我的面子上终究是留了他一命。

说不准心里还是在腹诽我做事过于手软,给自己留下祸根,可不管如何,我实在是办不到眼看着那人被打杀了。哪怕他古怪又偏执,性子千变万化,讲话没头没尾。

我们去寻被关押起来的悟能悟净之前,我最后看了眼还在原地低着头的男子,他那身白袍沾满了血迹和污浊,我猛地脑子刺痛,闪过无数零零碎碎的画面,如幻影泡沫,转瞬即逝。

好像看到一个饿得几乎气绝的小孩,被路过的佛修随手一救,他便像条忠心的狗,半步不离恩人,每日每夜都用那种赤诚专注的眼神跟随自己心属之人,灼热的视线落在恩人捏着银勺的指尖上,欲念的种子一旦种下,只会顽强地生根发芽,再不能拔除。

本就没有甚么对错。

我不确定他是否听进去了那些话,但我能做的都做了,剩下那些说句不负责的我也实在无能无力无法去管,好不容易卖痴装傻哄好了大徒弟,忙得团团转,生怕久留生事,连忙离开了这白虎岭。

行至山脚下即将踏出地界时,我问了悟空一句话。

“臭猴子,我桃子呢?”

他没好气道:“就知道吃!”

006|是何三太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即已经修了佛法,懂了礼数,杀生的事情我不做,还不准吃点好的嘛?

但我跟孙悟空的关系才刚刚转好一点,为防止他又一声不响跑路从而使我又被某个妖怪抓去要炖了吃,我只得忍下他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话语。

骂是骂不过的,我自有法子治他。

“都说了那貌美如花的男妖精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好东西,你这假和尚偏生好容颜美色,一骗一个准。”孙悟空在前头牵着马,边走边念叨,但这话可半点不中听,我生了火气,转为哀怨之意,嚎哭着半骂半怨:“你既知我肉眼凡胎,不想着如何保我安全,就知道说些劳什子风凉话!”

“说你两句,又掉金豆子,发什么风!”泼猴烦躁地捋了一把金毛,将我从马上托抱下来,往地上一掷,安稳落地,又开始指指点点:“下来走两步就知道俺老孙辛苦在哪了!”

我不依不挠,仍要作闹:“你是想累死我呀,我可比不上你大圣的脚力,我骑我的马,与你何干!”

“弱!弱!”他连声说道,恨铁不成钢,仍是推搡着我走在前头,我拖拖拉拉,走两步歇一步,哭得前襟都湿溚溚一片,仿佛能拧出水来。行者还想再强说两句催我别犯懒,奈何实在瞧不惯我这哭赖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复又抱着我安置那马鞍上,揩了把我已然糟乱一团的脸蛋,手心里全是那不值钱的泪水,他咬着牙,闷闷不乐:“真是计较不过你。”

“孔圣云:莫与女子计较。”我俯下身,抱着马颈,摸了把滑顺的雪色鬃毛,“你说是吧,玉龙。”

悟空横眉倒竖:“小龙王为了救你,差点腿都被那黄袍怪打折了,你倒好意思?”

我脸皮厚,不怕他指摘,只晓得撒泼耍乖,蹭了蹭白龙马,“那是玉龙懂得怜惜我,不像你……”“我怎的?”猴子脚步一停,怒目而视。

“你说我是母老虎!”我痛骂道,“哪有你这样的!”

顽徒扑哧一笑,抖个不停:“谁让你被那妖怪真变作了只斑斓虎,关在笼子里,病恹恹的,好不滑稽,半分猛兽威风没有,倒像只猫狸子!”

我作势要打他,“我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