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拂开了他的手,这简单的一举却让两人都愣怔了一刻,似是没料到我会对期期艾艾数日的救星如此冷漠相待。饶是恶向胆边生的妖邪都不由得放声大笑了起来。
“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更何况金蝉她可是佛下第一大弟子,孙猴子,如今你却还不如我这个冒牌货,对否?”
孙行者不答话,只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转瞬即逝的温度犹如梦过无痕,只触上了那么短短一息就消散而去。他紧了紧拳,再抬眼时显然收了不少调笑之色。
“任凭你恨我、打骂我,但我今日必将你安然带回。”
“悟空,总归都会结束的,不是吗?”我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将那灿然如金的眸光视若无睹,“由此你大可以甚么都不必做,只等这一切结束,回到原本应有的轨迹,天下太平再教我大度揭过即可。”
“师父,回来。”
他分明没有说任何请求,我却在那双哀恸至极的眼眸里分辨出了不可言说的恳切和慌张。
“你要同他回去是么?!去继续做你那劳什子高僧、取那劳什子西经、当那不上不下不成不就的佛是么!金蝉子,你怎么就不吃教训、不长记性、不分好赖!”
我被摁着肩头扳回他面前,六耳满面怒色,愤愤不平注视着我,“你是生长在枯竭荒漠中唯一的源泉,怎可被这纷扰无住的喧嚣牵绊?你应当随我一同自由自在奔袭于这世间。而不是随这道貌岸然忘却本心的家伙回去!他怕是早就忘了自由二字如何写!你从那菩萨手里接过,如今却戴在他额间的金箍早已深烙进了他的灵识之中!孙悟空,他背叛了自己,背叛了妖族,将来也会背叛你!”
“我又如何不知晓?我当然知道他有许许多多难言苦衷,我也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靠他人保护陪同才能前行,我更知道无论发生甚么都不能改变自己早几百年就被注定好的命运。你让我看清楚他,可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我不是选择了谁,我只是选择了我自己。这是我最后能做出的决定了。”
头痛欲裂,眉心又在烧灼滚烫,待我回神之时。不知不觉间竟喃喃自语念着经文,但不管我再怎么勉力压下那阵躁动烦闷,也无法冲散哪怕一丝一毫,只能任由其漫无目的地窜游于我的体内。
“金蝉?”
不敢置信的问询钻进我的耳中,可我却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我捂着额头,掌心死死按住敲扣,仿佛有数千数万柄利剑在识海之中翻腾大闹,痛彻的感官弥漫了全身,教我再忍不住地细细呻吟出声,双膝软倒跪落在地。
“师父?师父!”
似乎有人在耳畔呼唤着我,但此时此刻我根本无法动弹,庞大纷乱的记忆一股脑地塞进我的魂识,头疼酸胀到几乎要炸裂开来,一幕幕走马灯般的回忆碎片飞速转换着。
剑拔弩张的气势,恶语相对的彼此,形同陌路的旧相识。
一道又一道锋利寒冷的刀芒,自四面八方向我挥砍而来,我却无处可躲,只能硬生生由着恐惧和怨愤激扬而起,脆弱无助的肉身在眼花缭乱的杀意下化为灰烬。
那些记忆、那些可怖的、令我不愿回忆的过去,并不是曾经的金蝉所留下的。
那么,究竟是哪个我呢?
意识谢幕的前一瞬,我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此后发生种种自然不能再被感知到,仅剩下相对而立的正邪两面。
“孙悟空,你当真是上面派来的一条好狗。为了那个将心爱之人作弄成这副模样的可恨存在,却来和我刀棍相向,好,真不愧是即便你甘愿为她付出一切又如何?哈江流儿她啊不会记得与你有关的任何过去!”
“你就带着这份无法被知晓、无法正大光明站在阳光下、无法真真正正宣之于口的所谓「爱」,一同腐烂深埋进地狱去罢!到那时,你才会意识到,和她比起来,甚么大局、甚么隐忍、甚么权威……都是无关紧要的!”
“你手上沾惹的鲜血难不成还少么?妖就是妖,哪怕披上了厚颜无耻的伪装,也无法改变你不过是个不能被承认、只能被当做棋子利用的妖物!打杀了我又如何?你我又有何分别?”
“求观音大士,救救她,求您……垂怜我们。”
041|无我即无相
“无碍,取些许灵泉,蕴养好了即可。捧珠龙女,你带悟空去取来罢。”
“谢菩萨,但师父……何时方能醒转?”
“缘法到时,自有转机。”
似乎是到了一处让人又熟悉又安心的地界。鼻尖萦绕着极其舒适安抚的檀香,时不时伴随着几声清越的鸟鸣,由远及近,不甚清晰。
眼皮还是沉得发坠,我只得默默忍耐等候着,耳畔布满了细碎稠密的低语,一左一右,阵阵挤入脑中。
“睡得可真香,没心没肺的,倒是让我俩就这么直勾勾等着……陈小师父,你这些折磨人的把式还真是不翻新呢。”
谁用着滚烫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没用什么力,就跟挠痒痒似的,却让我觉得无比亲昵狎趣,我皱了皱眉,依旧是动弹不得,只任凭他随心所欲纵着性子。
“但还是可爱得紧,不是么?啊……只可惜我碰不到,只能用这小法术隔空过过眼瘾。尊者,许久不见,仍旧教人难以忘怀,时时刻刻记挂在心。”
“嘁,肉麻。她可看不上这些情情爱爱的忠挚宣言。”那尖细高昂些许的音色不耐烦地轻声嗤笑,又使着坏把我的颊肉扯了扯,好不容易消停了,那灼烫如烈焰般的目光便一刻不移地凝成了无法忽视的炙热。
少年半倚半跪在榻边,明艳夺目的五官飞扬似火,赤红如血的长发被挽成马尾发髻,撑着下巴隔一会儿换一边,怎么看都看不够。
“那猴子竟舍得将你送来落珈洞,我原以为他是决计信不过大士的呢。没想到,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也有手忙脚乱失了阵脚的这一天。真是教本王开了眼界,这全得依靠你陈玄奘,才能有如此特异之事发生。”
“圣婴。”另一只凝结出虚影的半人鱼少年出声警告,晶莹剔透的纤薄耳鳍微微舒展,妖异非常的蓝眸中隐隐凝出不赞同之色,“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尊者又是何故沉睡至今。”
“左右也是那死猴子没保护好他师父呗。”红发少年耍赖般地向前趴下,将侧脸紧紧贴在随呼吸而缓慢起伏的躯体上,感受其暖热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通过鲜活的方式展现给他,他餍足地眯了眯眼,这才梦呓似的呢喃出声:“他要那么不乐意,下次就换我来保护罢,你说好不好,陈祎?”
“你以为这等是甚么过家家儿戏么?”清正威严的警诫降下,身着纯白无垢衫裙的佛修面色不虞。
“大士。”方才还出言不逊的立马乖顺下来,尖锐的墨色指甲深深压进手心,“龙女已经回来了?她倒是一向干活利索。”
“针锋相对,成何体统?”观音眼眸低垂,长袖一展幻出琉璃瓶在手中,“金鳞,你同圣婴一并退下,无我传召不得入内。”
“是。”那虚影凝结而成的半人鱼少年闻言颔首,虚行一礼,又劝着不情不愿的同门师弟离开内室。
好不容易等周遭都安静了下来,他才小心拨开瓶塞,稍使法术便让瓶中晶莹仙露自发汇成一股细流而出,缓缓滴渗润泽干涸的唇瓣,沉睡之人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般急不可耐地主动咽下。
“也不知……这次还能撑多久。”男子絮絮低语,目露慈悲。
仙露琼浆的效用自然显著,原本静静闭合着的双眼很快有了翕动的迹象。我那混沌如粥糜的意识渐渐被温和地收拢起来,再度恢复清醒时正巧对上一双沉静无澜的狭长凤眸。
淡然,从容,沉着。
像是做了一场百年大梦,梦醒时分我依旧是站在孤身一人的高耸悬崖,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芸芸众生。那众生之中又超然独立着个脱出世外的存在,也是这个眼神,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不知是脑子接错了哪根筋,我竟是喃喃妄言自语:“……慈航?”
好在关键时刻我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处境了,也想起来眼前这位究竟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