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那位面冷心不知的慈航道人,从她在大殿外拦住师徒二人,并提出要杨戬作陪的第一刻起,无比强盛的威压就随之降下。宝座上清冷斟茶的修者丝毫没有自己作为长辈却对新拜师的晚辈施压的愧疚之心,而杨戬也自是明白,这不过是对他的警戒罢了。
他在怕什么?那位手眼通天法力高强的道人,究竟在怕什么?
这场争执并没持续太久。
金蝉貌似很擅长怎么把话堵回去。慈航每冷冰冰地说教一句,她就能迅速反应过来并且用更为严苛的语气反驳他,一来一回交锋几番后,那白衣冷面的道人终于屈尊降贵把目光分了一拨落在杨戬的身上。
低垂着眼,目露冰霜,右手已经结起了法印,大有一种再吵下去就强行把他带走的态势。
黑发金瞳的少女把手展开,护犊子一样挡在杨戬身前,头仰得高高的,满眼都是绝不退缩的决意,如同守护心爱玩具的稚童,半点不愿意松手。哪怕她清楚明白这个「玩具」其实是别人家心爱的大徒弟。
慈航就这么跟她对峙了一会儿,大概是想通了什么,收回了手上跃跃欲试的法印。
“玩闹过头了,蝉儿。”仙人的音色极其圆润,宛如击盤玉石,清冽悦耳,“是不是要等你找到下一个更有趣的,才会放手?”
后半句话倒像是在对杨戬说的。
无悲无喜的神明淡然投下的一眼,忌惮、不屑、隐瞒极深的妒意,全都被同为男子的他捕捉到了。
看到了么?她就是这样,感兴趣时甜言蜜语粘人耍赖,恨不得全天和你待在一起,等兴致减退后,你不过是个会被毫不犹豫丢弃的废品。纵是有再大神通又如何?她多的是人愿意为之解决麻烦,更何况是你这样根基不稳的修者,便是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受着,再怎么舍不得都只好放手。
说到底,她只不过是在寻求挂心之人的关注罢了。
杨戬就这么站在她身后,对着这个娇小却透着股不服输倔强的背影沉默片刻,随后弯下腰去,轻轻抱住了对来者怒目而视紧咬牙关的少女。
“别担心,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三眼哥,一款忠犬。
慈航师兄,一款傲娇。
035|故人自故去(三)
做人绝对不能太死守规矩。那也太无聊了。
做神也一样。
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揣着什么心思。总之他不让我做的事我偏要做,他不让我靠近的人我偏要靠近,他说那些跟脚千奇百怪的师兄们不值当我为之花费心思,那我就找个根正苗红的阐教弟子,他看不惯我天天跟那个老狐狸混在一起,我非要证明自己能够驾驭得住这样的危险人物。
闹来闹去,闹来闹去,不过是想让他多分给我一点目光罢了。
我当然明白,我自然是明白的。
我出生的时候,也没什么天地异象,硬要说的话,只是那片山头的精怪山神都围拢了上来,对着还一片空白的我十分敬畏,鲜花果实送了一堆,铺满了整块空地。
我是妖物修成的灵识,和人修不同,天生地养,自由自在,过了好一阵快活日子,这才觉得无趣了起来。恰有一云游道人游历至此,见我无人管教抚养,野性未泯,和漫山遍野的山怪妖物学了一堆仙人难以启齿的不良习惯,本是无意中遇见,不打算接手,只是掐算时出了蹊跷。
命数扑朔难辨,不沾因果,一片死象中混杂了零星生机,唯一的转折又与这天下苍生有关。
我本是不愿被收养管束起来的。
奈何这修士长得实在是对胃口。
仙姿佚貌、月眉星眼,在一众难以直视的精怪之中显得极为不同,加之又是个温润如玉的性子,好说话、也不会咄咄逼人,怎么看都没法厌恶下去。
只可惜都是假象。
他不由分说将我带离了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好像生怕什么脏东西粘上他似的,连带着诞生于此的我仿佛也成了被他嫌弃着的其中一位。
他为我换了装束,教习礼法,闲暇之余还试图教会我下棋,只可惜我对此等风雅之事向来是一窍不通,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我钓鱼。
说是可以磨练心性,我却对着鱼儿们眼冒金光口水直流。
再然后,大概是对我的顽劣有了准确的认知,他不再强行让我跟着他的喜好来,而且认认真真地问了我自己喜欢什么。
我答不上来。
慈航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我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事无巨细了解我方方面面,不论是癖好还是性格,就连入睡时侧躺多还是平躺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早些年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异样,他只不过是像养着那些灵兽灵草一样养着我罢了,最大的区别可能就在于我会说话,能交流,除此之外,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收为圣人的最后一个小徒弟。
慈航早年间还没这么冷酷严苛,那时的他笑起来时眼尾尚存了那么几分人情味,宽袖广袍松落地搭在肩头,好生一个灵秀雅致的道人。修者们大多有些不太健康的癖好,要么饮酒、要么……饮酒后发疯卖痴。他倒是都没有,洁身自好得让人看了纷纷牙酸。哪怕是身处那个最会装模作样的阐教,慈航他也是独一份的清规守矩。
我师门的那些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专业户。几个没心没肺的女修凑在一块,琢磨出了个让我至今匪夷所思的猜想,并且孜孜不倦地怂恿我去证实这一点。
彼时我还是个打不赢同门师兄就把他搬出来当救星的小鬼,半点没有身为吉祥物的自知之明,喜滋滋地以为自己是他眼里最特别的存在。
期望多高,笃定多深,被推翻认知时的难受就有多浓。
那天慈航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良久,实际上我们初次相遇那时他都没这么认真瞧过我。
他把指尖捻着的白玉棋子转了又转,光是思考要落在什么位置都能让他犯难好半晌,良久,只回了我一句话:“不可。”
“为什么!”我不敢置信地追了上去,硬是把自己的脑袋塞进他装满清雅香气的怀中,“为什么不答应我!”
那双悲悯凛冽的凤眸轻飘飘地将视线落在了我脸上,唇沿几不可查地抿紧了些,“你年岁尚小,又是听人鼓动,这才生了此番心思。今日提起,我便当做不知,且回去罢。”
“你连看都不看,就断定我是心血来潮,这又何尝不算是对我的折辱呢!”
我不依不饶,尖声质问,“师兄但把心门敞开,叫我瞧上一瞧望上一望,我却是不信,难说没有分毫属于我的音声笑貌!”
“无需多言。”
仙风道骨的修者终是抵不过我的耍赖缠人,只是不论我如何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教他改变口风哪怕分毫。于他而言,似乎我们之间的关系仅仅止步于此即可,再要奢望点旁的,也不过是徒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