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书铁契,也叫铁卷丹书,乃是君王赏赐给功臣世代的一份特殊凭证,以朱砂书写在铁券上,记载被赐者的功勋业绩,以及君王给予的特殊优待、免死之权,甚至是一份意义非凡的承诺誓言。

那一年况衡在病危之际,召奉霁月入了一趟宫,他们俱已鬓生白发,满目沧桑,不再是当年云洲岛上初遇,那番意气风发,月下快意而歌的模样了。

时光带走了许多东西,却也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痕迹,譬如从前那些刻骨铭心的……动人回忆。

况衡在病榻上轻声追忆着过往,他在奉霁月面前并未自称“朕”,只是如故人叙旧般温柔地低语着,奉霁月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况衡提到了奉祈云。

是的,他竟提到了奉祈云,奉霁月在那一瞬间瞳孔骤缩,揪紧了一颗心。

可况衡却只是倚靠在床榻上,饱含叹息着道:“你或许不会明白,我与祈云当年走到那不死不休的那一步,实非我所愿,是他非要与我为敌,他不信我能做个好皇帝,他甚至携族人负气离岛,要去另建一个他心目中的童鹿国,我又怎能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奉氏一族成为新朝最大的威胁呢?我身为一国之君,必须得给追随东穆新朝的那些将士,给我身后的家族宗亲,给那些拥护我为帝的肱股之臣一个交代,所以我对祈云与奉氏一族下了追杀令,对他们赶尽杀绝,因为他们的性命在那时……我根本留不住。”

“但还好,当年我们战场结拜的四兄弟,仍有另外二人不负祈云。”况衡说到这,抬眸看向脸色微微发白的奉霁月,轻轻一笑道:“其实当年执清与阿复暗中做了些什么……我都心知肚明。”

此言一出,奉霁月的脸色更加煞白了,她心跳纷乱间,正欲开口时,况衡却抬手止住了她,他摇了摇头,眸底的笑意未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你放心,我当年既然没有问罪他们,如今更加不会,毕竟当年的结局也算是……我默许的了。”

伴随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后,况衡缓了缓呼吸,抬头继续道:“其实我这些年殚精竭力,宵衣旰食,制定新法,开创盛世,没有一日懈怠过,没有一夜安睡过,你知我这人争强好胜,我其实就是不服气,我要证明我才是天命所归,我憋足了劲去做一个好皇帝,我就是要给他奉祈云瞧瞧,要他知道,当年错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他!”

说到这激烈之处,况衡不由又捂住胸口猛咳了几声,即使他生命如今已快走到尽头,可他那双眼眸仍是无比透亮灼热的,似乎有一团火在里面熊熊燃烧着。

“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去找过祈云的踪迹,我好似也在跟他赌着一口气,哪怕我并不知他身在何方,但我就是觉得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所以我从不敢松懈,他笃定我会成为另一个暴君夏符冲,会令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那我就偏不如他的愿,我御驾亲征,驱逐外敌,固我河山,还了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我况衡是什么样的人,是明君圣主还是昏庸残暴,不需要他奉祈云算的一个卦象来判我生死,我这一生荣辱功过,苍天可鉴,自有后世史书记载,谁也休想评判我!”

哪怕病入膏肓,况衡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大殿之中,奉霁月却乱了呼吸,眼尾微微泛红,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心,各番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令她难以言语,只能又一次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直到况衡命人取出一物,摆在她面前,告知召她入宫的真正缘由时,她才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眸,泪水簌簌而下,滴在了眼前那份意义深重的丹书铁劵上。

是的,况衡同奉祈云对抗了一辈子,临死之前或许是想通了,忆起昔年的兄弟之情,动了恻隐之心,又或是东穆王朝稳若金汤,他再也不惧奉氏一族的潜在威胁了。

所以他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赐给奉氏后人一份丹书铁劵

倘若这世间还有流落残存的奉氏后人的话,他们便可凭借这块丹书铁劵得到赦免,不用继续在外逃离,而是可以被安然送回故乡,回到云洲岛上,像从前那样远离纷争,安居乐业。

但况衡又仍有些许顾忌,毕竟他当年与好兄弟恩断义绝,对奉氏一族赶尽杀绝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情,他不愿后人再提及此事,所以东穆王朝依然抹去了奉氏一族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他也没法昭告天下,大张旗鼓地去找寻奉氏后人的踪迹。

一切只能隐秘地进行,可他的人派出去好几拨都毫无线索,况衡不得已之下想到了奉霁月,但很遗憾,这个过去的霁月大祭司,奉祈云的亲妹妹,也依然没有任何头绪。

奉氏一族在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未来过一样,直到况衡抱憾离世也仍未能见到幸存的奉氏后人,他有时候甚至在想,是否当年流落在外的那些奉氏族人早就历经坎坷,彻底覆灭了?

但无人能够告诉他答案,他只能在临终前将那块丹书铁劵一分为二,留下半块在宫中,另外半块送去了凤楼,他死后万事皆空,继任的君王不会关心什么狗屁奉氏一族的死活,找寻奉氏后人的重担只能落在凤楼身上,毕竟他们同出一脉,凤楼后人一定也想找回流落在外的族人!

一旦找到了他们的下落,那么奉氏后人便可携凤楼的半块丹书铁劵入宫面圣,同留在皇宫里的那半块拼凑成完整的一块,以作凭证,请当时执政的君王赦免奉氏的罪名,能让他们回到故乡,也住进凤楼当中,又或是由朝堂为他们另建住处,还他们一个新的家园。

奉霁月得了这份承诺,自然激动不已,穷尽余生地找寻起了流落在外的奉氏后人,但直到她离世也未能如愿,她只能留下一份详实的记载与遗嘱,希望凤楼此后的世世代代都能竭尽全力,找回流落在外的那一脉族人实现团聚之梦!

“霁月先祖的执念是那样深,至死不甘,可当凤楼最初的一批老人都相继离世后,许多东西也就慢慢淡化掉了,凤楼的日子又是那般平静安宁,谁也不想破坏掉,终于,有一任大当家狠心做了决定,将霁月先祖留下的记载与遗嘱都藏了起来,从此一切便烟消云散,凤楼上下只用埋头缝嫁衣,安心做生意,再不用搅和进外头的纷纷扰扰中了。”

“直到我为了替宛夫人治病,翻遍了凤楼每个隐秘的角落,才让我无意间找到了当年霁月先祖留下来的东西,知晓了数百年前四大家族间的恩怨纠葛,来龙去脉,也将这一切悉数告知于你。”

“所以,施姑娘,你愿意收下这半块丹书铁劵,承担带族人重回故乡的使命吗?”

【第228章 岛主归来】

听到凤殊行恳切的请求,施宣铃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久久盯着他,忽然冷不丁反问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将一切告知于我?而不是选择像从前那任凤楼主人一样,继续隐瞒下去,让凤楼过着卓然独立,与世无争的日子?”

想到全叔领她上楼时的反应,还有他没头没脑说的那句话:“该来的总归躲不过,凤楼啊凤楼,明月年年送海潮,一片闲云揽归客……”

施宣铃便在心头暗暗明白过来,原来一切皆是有迹可循,她的到来的确是……打破了凤楼的宁静,甚至还可能为凤楼带来一片血雨腥风。

“因为我信你,你一定能将流落在外的奉氏后人带回云洲岛,能告慰霁月先祖的在天之灵。”凤殊行没有回避,亦注视着施宣铃的眼眸,坦然回答道。

“仅仅是因为你相信我?”

施宣铃微微抬头,仍旧追问着,她仿佛能一眼瞧穿人心底,凤殊行在她的灼灼目光下,终于叹了一声,摇头喃喃了一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族同胞,血脉相连,又怎忍心弃之不顾呢?”

终是得到了那个真正的答案后,施宣铃扬起了唇角,亦长长舒出一口气,她伸手拿起桌上那半块丹书铁劵,郑重其事道:

“凤楼主,这半块丹书铁劵我愿意收下,那份使命我也愿意去担,但有一点”

她长睫一抬,明亮的眼眸定定看向凤殊行,一字一句道:“依照旨意,是否奉氏后人回到云洲岛上,也不可以认祖归宗,恢复身份,只能跟凤楼一样改姓,做凤家之人?”

“没错。”凤殊行点点头,神色间有些无奈,又有些遗憾:“奉氏一族早被抹去了在世间的一切痕迹,想要恢复身份难于登天,能让流落在外的奉氏后人安然回到云洲岛上,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至于姓奉,还是凤,又有谁在乎呢?”

“我在乎!”施宣铃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道,她一双清亮的眼眸中愈发摇曳着动人的光芒:“青黎大山中的那些奉氏后人也都在乎,若不能恢复身份,堂堂正正地回到云洲岛,我那些族人们一定不会答应随我回到故乡的,你所说的其实并非最好的结局,我若真要收下这半块丹书铁劵,承担起霁月先祖留下的使命,那我就一定要实现另一番结局”

少女清脆利落的声音响荡在整间密室之中,连凤殊行的心弦都瞬时被勾了起来,他一动未动地看向她,眸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带着一些不可置信,又带着一些隐秘的期盼与欣慰,只听施宣铃眉目一凛,动情而又坚定地扬声道:

“我要堂堂正正地带族人们回到故乡,我要让奉氏一族恢复身份,重见天日,再不用改头换姓,面目全非,被硬生生抹去在这天地间存在过的痕迹!数百年前奉氏一族如何生活在云洲岛上,数百年后的今天便依然如此,既然上天要我做那个命定之人,那我便搏一把,我一定会实现霁月先祖的遗愿,一定会带我奉氏族人渡海回家!”

青林苑中,月光婆娑,树影摇曳,夜风中带着一丝凛冽的凉意,当钟离羡风尘仆仆地赶来院中的时候,整个青林苑上下皆沸腾了。

“岛主,是岛主回来了!”

白衣侍女们欣喜若狂,个个奔走相告,只盼岛主此番出海带回了灵丹妙药,能救一救她们夫人!

可惜黑夜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钟离岛主那凝重的脸色,以及眼底那抹化不开的悲伤。

有心急的侍女迫不及待地赶去向宛夫人通传,白纱后的那道身影却是毫无波动,反而猛咳了几声后,嘶哑着喉头道:

“闭门送岛主回去,别让他……别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