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钟离笙脸皮厚,面不改色地给自个儿找着补,施仲卿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多说些什么。

屋中的一番暗流涌动终是翻了过去,施仲卿好一阵找寻后,却是忽然转过身来,对着施宣铃温声道:

“遗书被我收进了一个木匣中,但隔了这么些年,我兴许记错地方了,你阿娘的遗书没有放在这处梳妆台里,我再进里屋找找去,你们在此稍候片刻,宣铃,你等一等爹,行吗?”

对着施仲卿殷切的目光,施宣铃抿了抿唇,久久没有开口,似乎在判断些什么,施仲卿连忙道:“好孩子,你再信爹一回,爹绝对没有骗你,你阿娘的遗书当真就放在这!”

施宣铃又看了几眼施仲卿,到底轻轻一点头。

待到那身官袍跨进里屋,再也瞧不见后,钟离笙这才将折扇一打,凑到施宣铃与越无咎耳边:“这施大侠不会进去伪造遗书了吧?”

他先前一直戏谑地称呼施仲卿为“施老头”,说他就长了个忧国忧民的史官样,如今见人家露了一手后,立刻极为自觉地将称呼改成了“施大侠”,言语间对施仲卿的态度也恭敬了不少。

越无咎向钟离笙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眼神,“你这家伙还真是慕强,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谁不崇慕强者啊?大哥,那可是一甲子,不,可是足足几百年的惊人功力啊,你在世上还能见到几个这样的强者?估计我爹来了都最多跟施大侠打个平手,我们在他面前亮兵器,的确是不自量力……”

听钟离笙这样说,越无咎也不禁皱了眉头,思量起来:“其实今日在施家陵园里,他是有所保留的,估计怕误伤到宣铃,我瞧他一直都是收着势在打,否则宣铃根本在他手中走不了那么多招,恐怕他真正的实力还未展现出来,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谁说不是呢?我娘教那丫头的神箭术法威力多大啊,她爹居然挺着胸膛冲上去,在半空中徒手接住了那支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跟没事人似的,这得有多么可怕的功力啊?说不准宣铃能轻易学会那什么万灵召唤术,就是继承了她爹的惊人天赋,毕竟虎父无犬女嘛,老越你说对不对?”

那头两个少年越说越起劲,沉浸在了武学探讨的世界,以及对施家老爹从头到脚的各番猜测与惊叹中。

这边的施宣铃却是缓缓扫视了一圈屋子,屋中竟还是当年她阿娘在世时的摆设,一丝一毫都没有动过,尤其是那面梳妆镜。

施宣铃记得太深了,她一步步走上前,眼眶一热,对着那面泛黄的镜子,茶色的一双眼眸里竟泛起了泪光。

她当年就是在这面梳妆镜前,最后一次替母亲梳发。

手腕上的铃铛颤动摇晃着,少女纤细的手指徐徐抚上了那镜面,镜中人影隐隐约约,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又听到了多年前那个午后,阿娘在床上招手让她过去,对她柔声说出的那番请求:

“小铃铛,你扶阿娘到那梳妆镜前,替阿娘梳梳头发,再用手沾点唇脂抹到阿娘嘴上,好不好?”

那个午后有点闷热,施宣铃支开窗子,一缕清风吹进了屋中,吹得床头的帘幔都微微扬起,露出了阿娘那张苍白而消瘦的面容。

她缠绵病榻,已在床上躺了许久,难得那日竟然有了一点精神,彼时才九岁的小姑娘满心欢喜,还以为是阿娘的病情有所好转,可年幼的她却忘了,世间还有个词,叫作“回光返照”。

那是她最后一次替阿娘梳发,用的正是阿娘最喜欢的那把绿檀木梳,她一边轻哼着族里的歌谣,一边慢慢地理顺着阿娘的长发。

因为生病的缘故,阿娘原先那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变得枯燥暗淡,梳起来十分费力,小姑娘却极有耐心,小手握着阿娘的长发,一丝一缕地替她理顺。

镜中人苍白憔悴,唇无血色,忽然叹了一声:“小铃铛,阿娘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那时的施宣铃手心一颤,差点握不住梳子,却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盈盈道:“不不不,一点也不难看,阿娘美得像仙女一样!”

“你就会哄阿娘,明明我已病如枯槁,憔悴不堪,哪怕没有生病时,你阿娘也一直不是什么美人,还好你生得像你爹……”

提起施仲卿,镜中人唇边又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连脸上都像有了点血色般,恰如凛冽冬日拂过了一场春风。

“你爹他啊,才是这世上顶顶好看的人,他长得俊逸灵秀,皎皎若月,当真宛如仙人一般,他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美好的男儿……”

往日里就沉默少言的阿娘,在生病后愈发不怎么爱说话了,这还是她在病后头一回这般兴致勃勃,一口气说上这么多话,可内容竟然是在夸施仲卿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男?

阿娘大约是病糊涂了,施宣铃想到她爹那严肃古板的模样与气质,撇了撇嘴,却到底没去反驳她阿娘,只是继续埋头替她理顺着一头长发。

说不准当年阿娘在青黎大山外救下她爹时,她爹还正值韶华,意气风发,眉头不会成日皱着,也不会一直板着张脸,一副忧国忧民,苦大仇深的样子,或许他那时的确是个美男子也不一定?

施宣铃正在心里各种替母亲圆话时,镜中人却又笑了笑,声音更加缥缈了,似从天边传来一般。

“小铃铛,你快帮阿娘把头发梳好,我要打扮得好看一些,阿娘要去找你爹了,我要去见他一眼,告诉他,这些年我在青黎大山中,没有一日不想着他……”

语气是欣喜的,却不知怎么,又带着一股无名的哀伤,施宣铃下意识道:“爹上午才来过一趟呢,他说晚点还会过来的,阿娘不用着急,晚上就能见到爹了,不是吗?”

镜中人没有说话,屋中静了许久,才响起幽幽一叹:“是啊,不用急,迟早都能见到的,都能见到的……”

阿娘似乎很疲惫,声音也低了下去,如同梦呓般:“很快就能见到我的阿丑了,他会等我的,他一直在等我,我晓得的……”

阿丑?

施宣铃也被母亲弄迷糊了,不才说爹是个大美男吗?怎么又变成阿丑了?

算了不管了,她继续埋头认真地替母亲梳着发,终于,她将那最后一缕长发也彻底理顺,挽成了蝶族女子最常见的一个发髻。

总算大功告成,施宣铃抬起头,兴奋不已:“阿娘,我帮你把头发梳好了,你快看看美不美?”

可惜,阿娘的脑袋微微垂下,双眸紧闭,像是累得睡着了,喊了好几声她也没有回应。

施宣铃怔了怔,也不再去吵她,只是又打开了口脂盒子,轻轻抹了一点在阿娘嘴上,那苍白的双唇一下有了颜色,多了许多生气。

这样才好看嘛,施宣铃满意地拍拍手,铃铛声清脆响起,她凑到阿娘跟前自言自语道:

“阿娘,你一定很累了,那你好好地睡上一觉吧,等爹晚点过来了,我就会叫你醒来的,你头发也梳好了,唇脂也抹上了,美得跟个仙女一样,我把你打扮得可好看了,不信你到时问问爹,好不好?”

熟睡中的母亲自然不会给她任何回应,施宣铃也不在意,只是又搬了个小木凳过来,坐在母亲脚边,乖巧地趴在她膝盖上,一边哼着族里的歌谣,一边时不时同阿娘念叨几句。

日头渐渐落下,累了她就从袖中摸出一颗花蜜糖来,一边含着糖,一边盯着窗外的夕阳,慢慢的,她也伏在母亲膝上睡着了。

施仲卿是傍晚时分才过来的,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却冷不丁传来一个小姑娘的声音:

“爹,你来得好晚啊,阿娘都等得睡着了,她让我给她梳好头发,涂好唇脂,说要给你看一看,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啊,阿娘都睡得很熟了,怎么也叫不醒来了,咱们都别去吵她了吧,你不如明日再来看她吧,明日再来吧……”

翻来覆去的念叨中,带着许多极力隐藏的情绪,小姑娘不停不停地说着,平静得甚至过了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好似不去承认就不会有离别,她是那样坚持着心中所想,却又是那样……自欺欺人。

直到施仲卿伸手至梳妆镜前,颤巍巍地探了鼻息后,他是再也忍不住,一把将那团单薄瘦弱的小小身影搂入了怀中。

“宣铃,你阿娘去了……别怕,爹会好好照顾你一世的,你还有爹在,不要紧的,你别怕,爹会护着你的,一定会护着你……”

外头惊雷炸响,竟是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瞬间映亮了梳妆镜前女子苍白的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