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距,天涯之隔般,施宣琴模糊的泪眼中,只看见越无咎那张冰冷的面孔,他为着另一个女人,一字一句对她道:
“更不要再诋毁我的妻子了,她是世间最好的姑娘,与我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是我跌落在混沌崖底唯一看见的一线天光,没有她我早死在了那艘流放去云洲岛的海船上了,我们之间经历了太多,一切早已刻骨铭心,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像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美好幻象,终于被正主刺破了般,施宣琴脑中有一根弦瞬间断掉了,她泪如雨下,忽然发出了凄厉的一声
“她是你妻子,是你刻骨铭心的此生挚爱,那我又算什么?阿越,我算什么,我们那么多年的情意又算什么?你看看我身上这套衣裳,还有这块手帕,都是跟你在一起时的旧物,那时我们多么快活啊,我们说过要一生一世如此,你全然忘记了吗?”
“还有我脚上这双鞋,这双鞋你还记得吗?哪怕如今大小已不合脚,穿上它每一步都如踩刀尖,将我一双脚磨得血淋淋的,我也甘之如饴,只因为这是你母亲从前亲自做给我的,我穿上它就会想到我们的曾经……”
“你说什么?”
越无咎倏然打断了满脸是泪的施宣琴,他低头看向她脚上那双绣鞋,语气里充满了质疑:“这双鞋是我母亲做给你的?”
“是,正是当年昭音公主亲手为我做的!”施宣琴双眸一亮,仿佛看见了希望般,忍痛又往前走了两步,好让越无咎更清楚地看见她脚上那双绣鞋。
“你看,这鞋面上还绣着香雪茶花的图案呢,公主早年喜爱养花,而香雪茶花世间罕见,唯我父亲珍藏了两株,我那时将其中一株送给了公主,她心生欢喜,所以特意照着这香雪茶花的清雅之姿,为我绣制了这一双鞋子,我一直视若珍宝,舍不得拿出来穿,今夜是为了见你才……”
“一派胡言!”
越无咎忽然厉声打断了施宣琴,他眉头紧蹙,盯着那双绣鞋,似乎厌恶至极:“我母亲最爱绣的明明是紫楹花的图案,当年那双鞋我分明送给了别人,哪还会叫你如今穿在脚上,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巧言令色,做上这样一出戏了!”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施宣琴万万未料到越无咎竟然不相信她的话,她急声辩解道:
“我没有做戏!阿越,我这双鞋当真是昭音公主亲手绣制的,你信我,公主当年送我的那双鞋上,真的绣的是香雪茶花的图案,而不是什么紫楹花……”
“够了,滚出去,我不想再与你多说一句话!”
越无咎再度转过了身,胸膛起伏下,呼吸显然也乱了分寸。
施宣琴不明白这双鞋为何会令他反应如此之大,她一时想不清个中缘由,但直觉告诉她,这双鞋对他一定很重要,她无论如何都得抓住这次机会!
“你方才说这双鞋被你送给了别人,是哪个‘别人’,你能告诉我吗?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这双鞋明明一直就放在我这里,阿越,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东西?”
“闭嘴,不要再说了,滚出去!”
“不,我不走,我们将事情弄清楚好不好?”施宣琴摇头上前,隐隐感觉自己就要解开一道谜题了,她福至心灵间,忽然想到当初这双鞋是丫鬟衡儿拿回来的,说是世子放在了阁楼一层的门边,她那时也没多想,现在看来,阁楼里住的人不正是她那个“三妹”吗?
难道说,当年阿越不是无意将鞋子放在那,而是有意要送给阁楼里的那个人?
施宣琴猛地倒吸了口气,瞬间将什么串联了起来,她迫不及待地上前抓住了越无咎的手,脱口而出道:“阿越,你是不是误以为当年将那双鞋……送给了施宣铃?”
“松开,别碰我!”
越无咎却一把甩开了施宣琴,不由分说地就要将她推出屋外,他紧抿双唇,似乎一个字也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
施宣琴也激动起来,好不容易寻得机会,她抓住越无咎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开,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她拼命地喊着:
“阿越你别赶我走,你听我说,我脚上这双鞋当真是你母亲当年送给我的,你一定弄错了什么事,施宣铃从没收到过你的鞋,你若不相信,大可以上一趟佛塔,亲口向你母亲问个明白!”
屏风上火光跃动,两道身影正拉扯间,门边却忽然传来了一声:
“阿越,二姐,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越无咎与施宣琴同时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惊愕的茶色眼眸,施宣铃抱着行李站在门边,身旁的少年俊美无俦,紫衣飞扬,正是也一同来施家“蹭住”的钟离笙。
他摇着折扇,打眼往屋中一瞧,又窥见越无咎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心里便立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不由幸灾乐祸地调侃道:
“老越,你的情债看来找上门来了,佳人掷香帕不够,如今深夜孤身而来,还想跟你共洗鸳鸯浴不成?”
【第140章 有长进的坏姑娘】
在施府住下的第一夜,越无咎睡得并不安稳,反倒不如从前跟施宣铃住在云洲岛的澜心小院里舒坦,在他第一百次辗转反侧后,他终是悄然起身,绕到了屏风后,看见了床榻上少女熟睡的面容。
今夜施宣琴这么一闹,将施仲卿都惊动了,他赶来将这个不省心的二女儿带走了,说要罚她闭门思过,再不让她来打扰他们。
但同时,施仲卿也往房里加了张床,委婉地表示越无咎可以跟施宣铃住一间房,但得分两张床来睡。
“越公子不要介意,我问过宣铃那孩子,你们在云洲岛上也是隔着一道屏风,分床而眠的,这样很好,毕竟我家宣铃年纪也小,虽顶着圣旨上的家眷之名,随越公子流放海岛,却并未与越公子拜过天地,饮过交杯酒,细究起来,她跟着越公子没名没份的,也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这些话是施仲卿将越无咎叫到廊上,悄悄与他说的,那句“没名没份,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一下叫越无咎变了脸色,施仲卿显然也瞧出他的不悦,又叹息了声,语重心长地道:
“越公子莫怪,我这个女儿九岁才归家,生母又早逝,好不容易长大一些,却又被一道圣旨流放去了云洲岛,她小小年纪就已然吃了这么多苦,我这个做父亲的,每每想到这些一颗心便堵得慌,都怪我无能,亏欠了宣铃许多,我知道她也不太想回这个家,都是我强求来的,她是不忍心拒绝我,她从小就是个心善的孩子,所以我也舍不得她受委屈……”
谈到施宣铃,越无咎的表情总算有所松动,他眸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施仲卿,想到施宣铃曾同他说过,父亲终日将她锁在阁楼中,限制她的自由,大夫人毒害她,父亲也不闻不问。
他原以为施宣铃口中的这个“父亲”,是不会在意她这个“野女儿”的生死冷暖,但现在看来,眼前的施仲卿谈及施宣铃时,分明字字句句情真意切,那眉目间的心疼也不似作伪,这倒一时令越无咎都糊涂了。
究竟哪个“父亲”的模样,才是施仲卿真正的一面?
房里很快摆放好了另外一张床,施仲卿临走前,都还有些不放心地试探着越无咎:“宣铃年纪尚小,有些事情她禁受不起,越公子会心疼她,与她分床而眠吧?”
这话就差直接挑明了:别碰我女儿,她还是个小姑娘,还经不起人事,离她远一点!
越无咎一张俊脸霎时就黑了,却迎着施仲卿那恳切的目光,到底硬邦邦地吐出了三个字:
“知道了。”
“多谢越公子,有些话原不是我这做父亲的该说的,但宣铃这孩子的母亲又不在了,只能我硬着头皮开口了,总之,千言万语,还望越公子好好珍视……我的女儿。”
夜风飒飒,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棂,外头却不再有海浪翻涌的声响,院里显得无比寂静,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了少女熟睡的面容上。
越无咎站在床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少女柔软的乌发,耳边莫名又回荡起施宣琴那个信誓旦旦的声音:
“你平生不是最恨有人欺骗你了吗?假如骗你的正是你视若珍宝,无比信任的枕边人呢,你又当如何?你可知施宣铃根本就是个骗子,她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你,她当初跟你去云洲岛不过是想逃离施家,这些都是她亲口跟我说的,不信你去问问她!”
苍白修长的一只手探入了被中,帘幔晃了晃,施宣铃是被少年灼热的呼吸惊醒的,不,确切来说,是被他“咬”醒的。
“阿越,你……你怎么还没睡?你干什么咬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