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熟稔而又调侃的称呼在屋中响起,两人相视而笑,眸光粲然若星。
裴世溪口中的这个“兰小白”,不是别人,正是幽州兰家的四公子,宁玖娘的夫君,兰豫白。
他一边走近床榻,一边打量着裴世溪的伤势,啧啧笑道:“怎会伤得如此之重,你要在那狗皇帝面前使一出苦肉计,也用不着这般卖力吧?万一没玩好,搭进自己一条腿多不划算啊?”
说话间,他又摸进了怀中,随手掏出了一个精致古雅的小药瓶,往裴世溪怀中一扔。
“拿着,这药在幽州千金不换,是兰家自制的方子,我对你不赖吧?”
“就送一瓶过来,忒小气了点吧?”裴世溪接过药瓶,抬头笑道。
“够你使的了,我还不是怕你瘸了,日后到幽州去,都没办法进兰家的丹溪马场里潇洒了,毕竟我还答应送你一匹白羽宝马,你若瘸了,那匹白羽宝马我送给谁去?”
“少来这一套了,每回见面都要提那匹白羽宝马,可喊了这么多年,何曾见你真将那马送来给我?早知你这么小气,我当初就该直接在你那丹溪马场里牵走一匹才是……”
“你现下去我家的马场里牵也不迟啊?”兰豫白在床边坐了下来,不轻不重地往裴世溪腿上按了一下,才包好的纱布沁出了一丝丝血色,裴世溪吃疼吸气,反手扭住了兰豫白的手骨,“兰小白,你是真想让老子瘸了吧?”
“哪能呢,看看你伤到什么程度罢了,看来你这次真是对自个儿下狠手了,无毒不丈夫,果然是你的风格……不过你确实得快些好起来才行,镇抚司不是还要上一趟幽州调查兰家吗?”
“家父侯你已久,也等着与你商谈谋划接下来的路,你正好也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敲上兰家一笔,直接去丹溪马场里牵走十匹白羽宝马,也无人敢拦你这玉面阎罗,你说对不对?”
兰豫白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药瓶,作势要给裴世溪上药,“这蓝玉膏你一定得试试,断骨都能接好,你这点伤更不在话……”
“等等等等,才包扎好的,别浪费这药了……”裴世溪连忙阻止了兰豫白,他下巴一抬,“族里的几位妙手鬼医都已经替我看过了,你放心,我还瘸不了,就冲着你说的十匹白羽宝马,我也一定得保住自己这条腿啊,不然我多亏啊?”
两人在灯下目光交汇,唇边皆带着笑意,难得有如此松快时候,不用于人前伪装,可以尽情地随心而聊,哪怕胡诌也是一种畅快。
兰豫白笑过之后,却也在这时,凑近裴世溪压低了声道:“我进宫去佛塔上看过昭音公主了,越家一案她的确不知内情,还待我推心置腹,拿我当自己人,如此再好不过……”
“我便顺势送了她一些从幽州带来的香料,嘱咐她睡前焚香助眠,那香料可金贵着呢,叫‘如烟’,往事如烟不可追,若非要抓住那些虚无的前尘旧梦,沉溺其中,便终将不可自拔,永远也醒不过来……”
兰豫白说到这,眸中浮出了笑意,字字轻缓地道:“昭音公主既然走不出伤心痛楚,那我就助她夜夜好眠,坠在如烟往事中,用不了多久,她应当就能在梦里与她家那位侯爷相会了吧?”
裴世溪听着这番话,伸手指了指兰豫白,薄唇轻启,笑达眼底:“无毒不丈夫,你比我强。”
“谬赞了,我只是喜欢成全别人罢了,她不是思夫心切,郁结难舒吗?我此番全了她心心念念的愿望,能让他们夫妻地下团聚,不愧是她口中那个体贴完美的‘好女婿’啊,你说对不对?”
裴世溪笑而不语,兰豫白便接着道:“岁末年关时,那狗皇帝还会把他外甥从云洲岛上召回,让他陪昭音公主共度除夕之夜,海上路途遥远,时有海盗出没,到时发生点什么都不足为怪吧……你觉得呢?”
话里那番杀意毫不遮掩,裴世溪却是一抬手,低声道:“不要节外生枝,那狗皇帝唯一对他妹妹还有点真心实意,此番召越无咎回来全是为了昭音公主,他必定会让这一路顺顺利利,万无一失,你那边的人若贸然动手,极有可能失败被擒,反倒牵连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先静观其变吧……反正那小子什么也不知道,我这次去云洲岛,探过他的底了,你不用太过担心。”
裴世溪说到这,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张雪肤浅瞳,灵秀无双的笑脸,那丫头还跟越无咎待在一块呢,若是年关时召越无咎回皇城,她必定也会同行,兰豫白如果派人在路上动手,说不准还会误伤到那丫头,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总之,越无咎除夕这趟回宫之行,怎样看来都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兰豫白听了裴世溪的话,也点点头,淡然道:“担心谈不上,那越家小儿还能翻出什么浪来不成?我只是想斩草除根,杀尽最后一个越家人,让越氏就此绝后罢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眸里却升起了几抹化不开的恨意,裴世溪如何不懂他心中执念,不由拍拍他的手,意味深长地道:
“如你所说,这越家小儿翻不出什么浪了,越家已经满门覆灭,不若留着最后一个越家后人看完这出戏,见证我们最终的胜利,这不也是件快事吗?”
“那倒也是,若谢幕之时,无人喝彩,岂不落寞?”
兰豫白唇边重新露出了笑意,又看向裴世溪,倏然在灯下幽幽开口道:“说起云洲岛,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钟离一脉了?”
【第75章 永远忠于奉氏一族】
“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钟离一脉了?”
外头冷风呼啸,不断拍打着窗棂,暗夜中似有野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光芒都尽数吞噬掉。
屋中火光摇曳,映着裴世溪那张俊美的脸庞,他凝视着兰豫白,却不疾不徐道:“慢慢来,不着急,越家都没了,钟离一脉又还能笑多久呢?”
“我放息月寒回了赤奴部落,待他重新夺回兵权后,便会举兵攻上云洲岛,岛上有赤奴人的内应,此战东穆毫无胜算,且等着看吧,钟离氏占岛为王,风光百年,一朝沦为阶下囚的滋味恐怕不好受吧?息月寒也答允了我,定会好好‘招待’钟离家的人……”
听到裴世溪的一番话,兰豫白心潮起伏,不由深吸了口气,清雅俊秀的一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夜深露重,故人相聚,终有别时。
兰豫白衣袖一拂,站起身来,悠悠道:“行了,我要回去了,我此番除了来给你送药,也是来向你道别,我明日一早就要启程,离开皇城,回幽州去了……”
他与宁玖娘已在皇城待了一段时日,允帝虽然心疼妹妹,却又多疑猜忌,按照旨意,他们夫妻是时候该回幽州去了,只有等到岁末年关之时,才能再次踏入皇城,与越无咎一同陪昭音公主在佛塔上度过除夕之夜。
听到兰豫白要回幽州的消息后,裴世溪长睫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倏然开口道:“对了,你那位夫人还在揪着越家的案子不放吗?”
“玖娘她……”兰豫白的身子明显僵了僵,忙别过脸去,害怕裴世溪发现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他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后,这才低声道:“她没有再过多去关注那桩案子了,我想她已经渐渐走出了,如今她就在家里设了处小佛堂,每日吃斋念佛,说想像昭音公主一样,为越家亡灵念经超度……”
“是吗?”
裴世溪语气带了丝凉意,一双狼眼紧盯着兰豫白不放,“你最好没有骗我。”
堂堂镇抚司的裴首尊,审讯过无数犯人,又怎会看不出兰豫白的“刻意包庇”呢?
他长眉一挑,冷冷一笑,却并未去戳穿兰豫白,只是话锋一转道:“倘若你夫人还是要执意追查下去,有朝一日,真让她窥见了刀剑下的真相,你待如何?你会杀了她吗?”
这话问得犀利无比,直逼人心,兰豫白连呼吸都颤了一下。
裴世溪却不打算放过他,在他身后又厉声追问道:“回答我,你会杀了她吗?”
“我,我不知道……”
兰豫白呼吸急促,心乱如麻,闭上眼眸,手心都攥出了汗来。
于是裴世溪彻底明了,他冷声一哼,在兰豫白身后目光一凛,一个字一个字寒意森森地蹦了出来:
“兰豫白,你对宁玖娘……动了真心,是不是?”
人就是那样奇怪,手握棋子,以为自己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却没想过有朝一日,竟舍不得放下……手中那枚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