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1 / 1)

赵杀望望阮情,又望望自己的破旧院落,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重新把乾坤锦囊解开,这里拿一月功德换了阴檀木的新桌新椅,那里花三月功德换了时兴的琉璃瓦。

他低头一看,阮情还软在他怀中,昏睡未醒。

这阴间新鬼并不像他,能将牌位供在阴司官衙中,受阴阳二界香火,想要慢慢修行,养足精气,急需一两件沾了灵气的法宝、灵牌,好将阴魂寄宿其中。

赵判官在袖中掏了半天,竟是只有公用的判官笔一支,公用的命簿一册,把身上翻了个遍,不得已看着手背上开着正艳的那朵红桃花,指尖灌注灵气,在手背上轻轻一抹,那朵桃花就拈在他手指之间。

赵判官牙关紧咬,接连三四个时辰,不住灌注绵绵灵力,把那朵桃花催成一棵半大桃花树,认认真真地栽到自己四方庭院一角。

他轻轻把阮情摇醒了,低低问了一句:“阿情,你住这里可好?”

连问了几声,阮情才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

话音落时,赵杀已怀中一空,枝头上却多了几朵花苞。

赵杀看看这棵树,满脸堆笑,等他负着手,转过身去,正想继续修整院舍,看见庭院空着的三角,突然有些恍惚。

他在极久之前,曾做过光怪陆离的一个梦他在这院中四角,都种上了桃树,日日拿心头热血浇灌,而后都开了花……

可惜那场美梦才做到一半,人就被魇在梦中,眼睁睁看着四株桃花树不是枯死,就是通体漆黑,还有一株忽然便踪迹全无。

他当时涕泪涟涟地醒转过来,既感怀自身形单影孤,又对梦中征兆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从头细想,阿情是服毒而死,所以枯死在他梦里;李判官是去了天庭赴任,所以在院中留下偌大一个坑洞,当下种种遭遇,竟是与梦中境况一一对照。

然而还有一白一黄两株桃花树,他揣摩不透。

赵判官双手紧攥成拳,在院中来回踱步,想了千百种花色化作漆黑的寓意,依旧想不明白他家青涵行善积德,百病不侵;阿静却被他累得周身罪孽,每转一世,就要被恶鬼凶兽啃噬一遍阴魂。两人性情前程皆不相同,为何在那场怪梦里,会是相同的收场?

他想得久了,唇色发青,额角冷汗涔涔,心里一桩桩想起从前的事

自己那时病死在青涵面前,生怕青涵伤心,化作阴魂后的头一桩事,就是去寻人,奈何寻来寻去,四处不见,这才冲着苍天鬼神卜了一卦,算出青涵已经不在人间。

等他后来服下灵丹,先去见了阮情一面,再辗转回到地府,路上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自以为青涵已经投了胎,凭一身福泽托生钟鸣鼎食之家。

虽然前债未清,但他守在孽镜台前,一个个看,一页页审,总会等到阿静,用自身功德洗他冤屈,免他极刑之苦……也总会等到青涵,即便青涵已经遇见良人,同他人许下来世,但自己厚颜无耻,仍可悄悄唤他抬起头来,提一提自己这座山景豪宅,问一问青涵的打算……

可万一是自己错想了呢?

万一青涵也如阿静一般犯下重罪,阴魂染作漆黑,还不曾投胎呢?

赵判官脸色惨白一片,袖着手要回孽镜台,动身时看见自己刚种下的桃花树,情不自禁涌上脉脉温情,又急急倒转了身,走到树前,拿五指朝自己心口一划,深深探入皮肉,隔了一盏茶的工夫,鬼躯中总算流出一滴心头血。

他浑身痛得发抖,把手从胸腔中掏出来,拿这滴心头热血,温柔似水地抹在枝干上,小声唤道:“阿情,快快长大……”

忙完这一切,等伤口重新长好,赵判官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院,足下生风,径自回到孽镜台下。

第四十四章

赵杀抱着师爷们代为批改的高高一叠命薄,席地而坐,从第一页开始翻找。

四处静寂无声,唯有头顶千秋血月,照得宝镜莹莹如霜。

赵杀在这浩大之景下埋头苦读,荒废了许多光阴,却迟迟找不到与许青涵相关的那页,眼看长夜将尽,已经有早起的鬼卒前来点卯,赵杀难免心焦气躁,手上越翻越快,眼睛匆匆掠过,看见这一页的年轻阴魂死前功德散尽,被判入磔刑地狱,正要飞快翻过,手背上却多了一朵颜色极浅的白色桃花。

赵判官不由得怔了一怔。

等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背,又看了一眼命册,双手发软,强打精神,将其余六七册扫到一旁,仅仅捧着手中那一册命簿,屏息凝神,慢慢从后往前读,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可那一页的名讳,依旧写着许青涵。

赵杀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脸上便多了两行冰冷血泪。

仿佛是自己还立在院中,五指穿过绽开皮肉,在一颗心上划开血口。

但还是不太相像,还要更痛上几分。

赵杀一时头痛欲裂,猛地晃了晃头,长身而起,揣着自己的乾坤锦囊,借了同僚的鬼辇,匆促拱手称谢,急急赶往第十五层地狱。

那鬼辇被他驱使到了极致,破开云气,一层层往下穿去,经过血池火海,尸山骨堆,好不容易停在磔刑地狱,掌管地狱的鬼卒上前招呼,赵杀却顾不上回礼,径自往深处行去。

十万顷磔刑鬼界,满眼白骨,遍地血肉……但他认不出许青涵。

刀声斧声,与哀嚎悲鸣相间,但他听不出青涵的声音。

鬼卒从后赶上,高声问他寻谁,赵杀神魂恍惚,先是一怔,而后才道:“他叫……青涵,许青涵,心肠极软,是本官错判了,正要为此人昭雪。”

鬼卒显是不信,顾忌着赵杀官大一级,方耐下性子细问:“不知这人与判官大人是何交情,将来阎王问起,小的也好回话。”

赵杀听了这话,更是目光恍惚,两人死前,尚未来得及重归于好,除去孽缘之外,并无半点交情……但他想起命册所载的骇人罪状,忽然哑声改口道:“他是我夫人,是……二夫人。”

鬼卒听到这一句,脸色大变,忙松了口,领着赵杀在白骨血河中穿行,一旦寻见那位半身血肉剜去,露出白骨的青年,就抢先几步拽住行刑的同僚,一面斩断锁铐,一面双双向赵杀告罪离去。

赵判官独自站在原处,拿手解开皂色束腰,扯开浆洗得发白的朱红判官袍,把自己极干净的一身官袍,轻柔地盖在青年遍体鳞伤的躯体之上。

那官袍隐蕴神通,不过片刻,青年身上就止了血,慢慢开始生出皮肉。

赵判官一时不忍多看,背过身,退开十余步,心绪激荡之下,硬如金铁的地面竟被他鬼力划出豁口,扬起土灰。

他身形挺得笔直,便无人知道他又在垂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得了法力滋养,终于将双眼睁开一线,发现铁链散落一地,无人持刀割肉,不由微微一愣。

他在磔刑地狱之中,日日要受无间刑罚,皮肉被片片凌迟,又艰难生出新肉,为何今日忽然停了?

当许青涵将头抬起些许,便看见一名英挺男子,仅着素色中衣,背对着他,站在累累白骨旁。

那人听见响动,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与自己目光相对。

许青涵不禁微微一笑,重新将双目合拢,自觉此梦太过荒诞。

可那人偏偏走上前来,摸他凝着血块的鬓边乱发,柔声唤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