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也不会指责宿成玉利用女子谋取名利。
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看到这对青梅竹马多年不改的感情,看到宿成玉对姜晏的温柔纵容。
也只有沉知婴,怀着苛刻甚至憎厌的情绪看待宿成玉。
他喃喃斥骂宿成玉的不堪,沉如青听得厌倦,反问道:“早干嘛去了?你既说宿六不好,以前有大把的时间阻挠他,打压他,让他露出所谓的真面目。沉知婴,你也不是完全没这手段罢?自己什么都不做,现在抱怨这些?”
“你知道什么?”沉知婴猝然抬头,“你知道什么,啊?她那般依赖他,没了他,得多伤心……”
沉如青语气平淡:“这就是你软弱的借口?”
帏帐后的沉知婴冲出来,揪着沉如青的衣襟,将人狠狠掼在墙上。
他压着他,尖利怨毒的气息从口鼻流淌而出:“沉如青,你又用什么身份来嘲笑我?少摆兄长的架子了,你算我哪门子兄长?――就一个抱养的野种!”
沉知婴是叁房的子嗣。父亲当年在蜀地做官,仕途凶险,思虑过甚的母亲不顾腹中胎儿,硬是长途跋涉前去陪伴。怎料道中遭遇水患,惊惧腹痛诞下一子,尚未收拾好襁褓,婴孩便被高涨的洪水卷了去。
痛失幼子之后,母亲郁郁寡欢几年,因缘际会抱养了个流民遗弃的男婴儿。这男婴,便是沉如青。
至于沉知婴的诞生,是后面的事了。
无论如何,兄弟俩相处还算平和,从小到大没闹过红脸。
如今却变得气氛难堪。
沉如青没有动怒。他推开发疯的弟弟,整理好衣冠就走。临别时那一眼,写着说不出的怜悯。
而沉知婴赤脚站在碎瓷片之间,静悄悄地不说话。嗓子是哑的,四肢极度冰冷,整个人依旧像只诡谲的艳鬼。
建明二十一年春,姜晏与宿成玉成婚。庆贺的钟鼓之音,响彻整个洛阳城。
沉知婴坐在自己的“闺房”中,同样穿了身深红长裙,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描摹眉梢,花一夜时间辨认自己究竟是沉郎,还是婴娘。
建明二十二年秋,叁皇子司晨以护驾之名杀太子,围帝宫。宿成玉屠清远侯府,斩断太子一党的后路,并将妻子姜晏烧死在土堡中。
焦黑的烟升腾半空,久久不散。
天亮时,落了第一场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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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艳破絮?沈知婴番外(三)
沉知婴冒雨赶来,竟是连姜晏的尸骸也没瞧见。
他在污臭呛人的土堡里站了很久,呆愣愣地凝视着地面与墙壁扭曲的灰痕。
自从姜晏嫁作人妇,短短一年左右的时间,沉知婴变得更加善忘。他记不清幼年的欢笑与玩闹,也想不起那些怀抱着旖旎别扭情愫的过往。甚至连姜晏的脸,也被时光碾成薄薄的纸片。
可是,就在这个秋雨连绵的清晨。
对于宿成玉的厌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姜晏的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反反复复在他的心窝里搅。
“疼……”
沉知婴弓起脊背,手指死死抓住心口,迷茫呢喃,“疼……”
被最喜欢的人活生生烧死,一定很疼罢。
她向来是吃不了苦的,稍微受点儿委屈就要发脾气。捏捏脸蛋,都能留下红印子。
沉知婴还是想不起姜晏的容颜。他的记忆是破烂的棉絮,一块一块的,刺骨的寒风从缝隙间钻进来,呜呜咽咽地盘踞了大脑。
再后来的事,大抵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叁皇子斗倒了太子,没多久又顺利从气息奄奄的皇帝手中得了传位的旨意。曾经支持太子的诸多家族大伤元气,其中以姜氏为最。
清远侯府门前的血迹,好几个月没有消退。
而行事决绝的宿成玉,因累累功绩,叁皇子亲善有加。新帝即位后,宿成玉便擢为右相,补了先父当年的空缺。
宿氏一日日重新风光,几十年间的荣辱变化,仿如一场大梦。若说有什么不一样,也只是宿成玉个人的声誉罢了。
毕竟,一个能亲自带兵屠清远侯府、追捕妻女并亲眼看着她们死于火油之中的男人……实在教人心生悚意。
更何况,宿成玉如今的地位权势,有多少是用姜氏的命填来的呢。
清高者不免讥讽暗骂,不屑与之为伍。趋炎附势者,则少不了夸赞宿成玉心怀大志行事果决,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耗费多年与清远侯虚与委蛇,可与先贤卧薪尝胆之举相比。
沉知婴每每从别人口中听到宿成玉的消息,都觉着恶心欲呕。
但他也只能骂几句恶心。
姜晏的尸骨收拢到了哪里,沉知婴不知道。清远侯府的人死了大半,活着的也都充了贱籍,难以相见。或许是那日宿成玉烧死妻女的行径过于惊骇,而姜氏已是不可提的存在,人们鲜少关心姜晏最终的去处。总归死是死透了,有什么可挂怀的呢?君不见,连长安孟氏也受了牵连,昔日门庭早已被萋萋野草覆盖。
建明二十六年。
沉知婴终于疯了。
他彻底厌倦错乱无聊的人生,经常赤着脚大哭大笑地奔跑在雨地里,说些花开了天暖了该办诗会的昏话。一日爬到家中最高的楼阁顶,摘了满怀的桃花,欣喜而快乐地自言自语。
“正好做新胭脂,装在银钿花的小盒子里,给大家送去。阿莹得一盒,谭四得一盒……”
沉知婴罔顾底下惊慌哭泣的母亲,仔细数着旧日相识的贵女。所有的名字都没有对应的脸,连声音和衣着打扮都忘却了。
“还有……要给晏晏留最好的一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