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么一说,我还真是饿了,晌午的四喜丸子还有吗?”

承泽笑了个痛快,又立刻想到了吃,静香看着他,心里像是恼,又像是……像是舒畅了好些……

看他真的去张罗晚饭,静香也赶紧起身,两人凑在小炉子边,她热饭菜,他看着。一天福能儿只能来送一次,遂也讲究不了许多,不过剩菜热得烫烫的,小屋中也是香气四溢。

承泽夹了个丸子,犹豫一下,放到了静香碗里。静香立刻停了筷子,皱了眉。

“吃吧,说话是破戒,下棋是破戒,一日三餐也是破戒,还在乎这一点荤腥?”

“……都是你的理。”

“是啊,我说的本就有理,更况,待出关的时候,瘦得不成人形,如何扶棺出殡?若是让世人见了,我易家脸面何在?”

“可是……出关的时候又白又胖,也不行吧?”

“嗯?呵呵……”

“爷,二爷!”

承泽正笑着,忽听帘外福能儿在叫,赶紧应了,“进来吧。”

福能儿进到房中,见礼,“小的见过大奶奶、二爷!”

“不比多礼了。”承泽让他起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过也好,明儿记得买庆丰园的包子来。”

“爷,”福能儿没立刻应,却是附在了承泽耳边,“老太太派人来接你回府。”

☆、第十五章 计上心头

细长嶙峋的手指扣着碗沿和碗底,浑浊无光的指甲再无半点殷红,衬着白瓷,更清晰可见那上面斑驳浅细的碎纹……仰起脖子,青筋立现,仿若两枝枯柴突然支愣着挑了皮,左右立刻凹出深深的坑,一口又一口不换气地咽,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大得骇人,重重地捶打着已是锁骨突暴的胸……

看着眼前人,青蔓不由又是心酸,怎么竟是折磨成这般模样,那从小一处总是比小姐妹们都红润都神气、总是丰丰盈盈的女孩儿,如今竟似榨干、晒枯了一般,身子只剩了骨头,眼里……再翻不出一丝波澜……

一大碗药下去,空空的胃肠一阵紧,随即便一股一股苦往上涌,红玉赶紧用帕子掩了,强压着,周身不觉便又是渗了虚汗……

“漱漱吧。”看她好容易平了神色,青蔓递过水盅,服侍着漱了口,又轻声问,“觉着怎样?”

红玉轻轻摇摇头,薄薄的阳光里,那么苍白……

青蔓握上她的手,“我刚听小丫头们说,你如今饭吃不下,只是灌药,这如何使得?岂不知空肠胃伏不住药,反倒伤身子。”

“不过是挨日子,倒讲究那么多。”

“姐姐……”看她说得淡,青蔓更是心疼,“如今,旁人讲究不讲究,你自己得讲究才是!昨儿我来,等了半晌也不见,才知道你已经到前头去了,身子还没好利落,这是怎么说?”

“总不能就这么吃闲饭。”

“可是徐妈妈唤你?”青蔓蹙了眉,“咱们在跟前儿的时候她便是如此,其实也不过是老人家嘴碎、好念叨,看不得人清闲,你何必与她计较?”

“那倒不是,”红玉轻轻吁了口气,“自回到延寿斋,老太太便发话让我养着,还特意差了个小丫头每日照应,那徐妈妈也从未有过半个不妥的字。”

“既如此,那你要的什么强?”

“要强?”红玉笑了,只是脸颊实在是寡薄,让那扯起的笑看在眼中又干又涩……“我的傻妹妹,我拿什么要强?一个丫头,卖身赎命的丫头,主子给脸,容我一口吃,一席睡,主子不给脸,便什么都没了,还要强?”

青蔓一怔,看着红玉实在不知她这番话从何而来,易府除了曾跟在老太爷身边的几家子守做了家奴,所有的下人没有卖身的,都是几年的契,到了不想走的再续,可但凡是女孩儿,到了二十,便是再怎么府里都不会留,多给一年的工钱,打发回家,若是没家,,也要另安排了出府嫁人。如今于红玉,大爷走了,她伤心伤身,老太太可怜她,接在身边让她将养,也是想着养好了再好好安置她,可她怎么说的这么惨,这么狠,像是再没了退路……

“姐姐,可是有什么难为的事?”青蔓小心地问。

“难为?”红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那眼底的枯燥忽地泛了红,“原是难为的,如今,我不觉难了,横竖只一条路,谁还拦得住我……”

“姐姐!”看那泛了死气的眼神,青蔓吓了一跳,“你,你这浑说的什么??”

红玉反手握了青蔓,那嶙峋的骨节咯得她生疼……“妹妹,你我同一年进府,一处吃,一处睡,便是分了房,也常聚常念……这些年,你姐姐姐姐的从未离口,我心里也是当真对你。你知道我那爷娘除了要钱,再不多看我一眼,这冷冰冰的世上,除了他,我最亲的人就是你,如今他甩手走了,留我这苦透了的心只能跟你……”

“姐姐!你……”听她说“他”,青蔓顿觉尴尬,虽则知道红玉在大爷身上的心思,可毕竟是说不得口的,且不说这府里人多口杂,似她和红玉与爷们这般亲近贴身便是没什么也要说出些什么来,更是多有那煽风点火之人,早就恨着要拖她们下水,若再不当心落人口实,便是墙倒众人推!遂两姐妹再亲近,常说闺中体己,却也从未敢明白地提一个字,如今人都去了,再这么不顾及岂不白担了名声,临走也不得好?赶紧劝道,“姐姐,主仆一场,难得的情分,自是伤心不舍,可人毕竟去了,活着的也得往前看、往前走,如今万事都放下,好好将养身子,待身子养好了,老太太定会……”

“老太太?”红玉苦笑着摇摇头,“妹妹,你就是心太善,多少人情都不懂……本想着这些话我要带了坟里去,可今日看着你,我还是说出来,我是不中用了,可我说给你,你千万记下……”

“姐姐……”只觉红玉的手越紧,青蔓虽是担心隔墙有耳,也担心她口无遮拦把自己的心事也兜出来,可又一想自大爷归西,红玉这病竟是抽筋去骨一般,绝非只是伤他离去,定是还有隐情,遂也握了她,道,“姐姐你说,我记下就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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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邦” ,清冷的夜远远传过敲更声,让周围那带了鼾声的静谧更显深沉 ……

青蔓安静地躺在床上,明亮的眼睛冷冷地聚在帐顶,那有一丛绿油油的枝蔓,是他给她的名字,也是特意为此挑选的绣样,黑暗中她看不到,可心却能完全把握,每一枝每一蔓的姿态,从未如此清醒……

一直当红玉是个明白人,是个与自己一样明白的人,却没想到竟糊涂至此!

十二岁红玉便到了大爷房中,时至今日,整整八年,这八年同桌而食、同房而眠,朝夕相伴、寸步不离,还有谁能比她更近大爷的身,更贴他的心?怎么会一时迷了心思,犯下如此要命的错……

大爷的性子古怪易怒、毫无生趣,从小无论做什么都无长性,这虽多半是被病痛所迫,可日子长了便惯于如此,无论是东西,还是事,初时喜欢,爱不释手,可一旦尝了鲜,不过是一时半刻就丢在脑后,日后别说是念想,就是再摆到眼前,也只剩烦躁。像大爷这种人,本就不该动心!

可既是动了心,就更得三思而行,想要跟他,绝不能先让他得手,必得拿定了自己,让他苦求不得才可望入房,以此方为上策!

可红玉却偏偏看中了姨奶奶的路,哼!青蔓在心中不由冷笑,怎么会看中了姨奶奶的路??姨奶奶虽也曾是个丫头,却并非苦寒人家而来,而是书香世家落魄不得已才进的府,再有那般的姿色,便是一件土布衣裳也能让她穿得含羞带俏、万般风情!当年都说是她勾引老爷,可其实底里谁又真的知道?就如二爷,他厌恶姨娘,为的是自己亡母,可实则却深疼三爷,他必是也知道老爷的骨肉绝不是那平白一句勾引就得来的!

如今,且不说红玉根本就没有姨奶奶的姿色和手段,就说她也明白自己笨拙,指着先有孕再收房,可她怎么就忘了,她伺候了这么多年的身子,根本就是废物!怎么能让她早早地母以子贵?!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一步错步步错,而后又平白牵怒大奶奶,孰不知那也是个可怜人,大爷倾心她?哼,如今人是去了,若不去,能撑得过半年,大奶奶就真是妖精了!

如今的红玉,竹篮打水一场空,连自己的命都要陪进去了。不过,她倒真是顾念与自己的姐妹之情,肺腑之言就是劝万不可走她的路,死了对爷的心思,待到两年后出府好好寻个人家去……

青蔓不由攥紧了心口的衣襟,一想到要离开二爷,今生今世再也不得见,她的心突然死了一般地疼……不!她不能走,绝不能离开他!今生,他就是她的命,为了活命,她还有什么忍不得,做不出……

自己也曾糊涂,一直在等,如今,多谢红玉的苦难让她突然惊醒!她不能走姨奶奶的路,更不能走红玉的路,她要走的是她青蔓自己的路,独此一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