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奚的产检一般都不约在周四,今天恰好是时候。贺池下了车,换了另一辆普通低调的商务车。从医院的产检室到等待检查结果的贵宾室有一段时间是宁奚自己一个人的,男士无法入内。他换上准备好的白大褂,对着车子的后视镜将口罩戴好,胸前医院的刺绣下别着一个小小的名牌。
他低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名字,顺着医务人员专用电梯到了四楼。
宁奚拿着单子进了房间,医生正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之前给她做彩超检查的一直是女医生,今天忽然换了男医生,她脚步不禁有些迟疑。刚迈出两步,她目光扫过他的脊背,坐到床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看向他被口罩遮住的侧脸。
“贺池?”
他的长相应该是很难忘的,他的侧脸她已经看了无数年。
贺池握着鼠标的手一顿,往下摘口罩的手顿了顿,转过头看向他的脸。他似乎瘦了太多,脸部的线条已经有些浅浅地凹下去了,但目光仍然安静平和,坐在椅子上回头与她对视。宁奚声音一滞,看向关紧的门,攥紧衣角的手蓦然松下去:“你去哪里了,青姐一直在找你。”
其实该说的不是这个,该说的是:“很抱歉,这些年来我误会你了。”
可是这样一行字,终究也很难说出口,她更觉得愧疚。宁奚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妥,沈云青在找他,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和谈叶山在一起吗?这句话哽在喉头,她像含了一口热水,不敢吐出去,只能慢慢地向下吞,不经意就灼伤了口腔。
“宁奚,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你听我说,”贺池按下口袋里的定位追踪器,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谈叶山想用你来威胁谈策,他把这件事交给我做了,本来的这十分钟是他让我诱导你说出一些不利于谈策的话,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一个字。”
贺池没有过多地解释,只是平静地扫视了她隆起的腹部,将袖珍录音器重新打开,提起笔在那张检查单上写了两笔,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宁奚,可以和我走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继续示意她不要开口。
宁奚本来想问,贺池这样拿着假的结果去糊弄谈叶山,他会怎么样?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说出和谈策有关的任何字眼,对他不利的事情一件都无法做。她依言保持着沉默,用手机打下了几个字。
贺池只瞥了一眼她的手机,重新将口罩戴紧了,随后就站了起来:“宁奚,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法干涉。但假如之后你后悔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语气平淡,拉开门走了出去。宁奚坐在原地,捡起那张飘下去的检查单。背面只用笔写了一串号码,她觉得眼前这串号码十分熟悉,可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只能小心地叠起来收到了口袋里。
她刚刚拿起包,身后的门便被打开了。谈策将其余的报告单拿在手里,上前看向坐在床边的人。宁奚手指一抖,什么都没有说,将有些向上的毛衣拉下去,轻轻咳了一声。他站在原地看她,似乎是想看出些什么东西来。
彩超室的屋子里不可能有监控,他环顾屋内一周,上前给她扣好大衣的扣子:“宁宁,小橘子还好吗?”
“嗯,这几天不怎么动,但大夫说没什么问题,”宁奚把包提在手里,微微低了低头。谈策整理着她围巾外的发丝,将她的围巾重新弄好。低头间,他像察觉到了什么,手指顺着她的发丝向下滑,慢慢地将她的头发理好。
“宁宁,你见过贺池了?”
宁奚手上一晃,险些没有拿稳手中的东西,但语气依旧平静:“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见到他,你的人不是都在外面吗?”
谈策低眼看着她发丝遮掩下这一截纤细的脖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颈子。磨牙吮血,想要在这里留下印记,他一寸寸地按下去,将她的发丝轻轻拨到围巾后面,语气忽地轻了一些:“宁宁,吓唬你的,别多想。”
他笑了一声,但听着没有笑意。宁奚不知怎么想起那串电话号码来,凝神的瞬间,她记起似乎在周映东手机里见过那样一串号码。
谈策还没找到她的时候,周映东曾对她提到过的一个精神科医生。当时他草草写了这个号码上去,说她不相信可以亲自联络,试试看了解谈策的病情有多么严重。她没有信他的话,只把那个号码随手扔到了一边。
她想起自从那天的坦白后,她半夜醒来,时常发现他在看她。
她说不清那样的目光是什么,可是刚刚他一边说话,手指抚摸上她的脖颈,那种感觉再度冒了出来。自从那天他坦白后,她觉得他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那种贴在肌肤上的毛骨悚然,让她即使趴在他的怀里都有一种异样感。
谈闻说过,谈叶山可能是反社会人格,也可能是他们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
那谈策呢?
0152 精神
宁奚从梦中醒来,额上布满一层薄薄的汗。
她抓紧了被子,努力从梦中劫后余生般的感觉抽离出来。眼前的光线昏暗却温暖,他的手始终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听到她醒来移动的细碎声响,他感受着掌心下她腹部的起伏,轻轻皱了皱眉,靠近了她的肚子。
“小橘子,又把妈妈踢醒了。”
凌晨三点,他还没有睡。当然,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噩梦醒来,回头就能看到谈策的眼睛了。他好像不知疲倦一样,将她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的模样。有时候也是动作,他握着她的手,似乎是觉得这样细细地把玩更加有趣一样,亲吻往往从她的指尖开始,然后慢慢地向下亲吻她的指节、掌心、手腕。
很久之前在寺庙的那个夜晚,她半夜醒来,他正在亲吻她的唇和脖颈。假如说他那时是在隐藏自己是谢褚的事实才会故作冷漠,只能晚上宣泄情感。那现在呢?他似乎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每当她睁眼或者起身,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然后慢慢地抱上去。
因为谈叶山的威胁,现在谈策二十四小时都会跟在她的身边,她仔细回想着他每一个动作,又想起那串熟悉的号码,刚刚闭上的眼睛慢慢睁开。胸膛内说不清的闷痛让她无法再闭上眼睛,只要合眼,她似乎能看到他满是刀痕、鲜血淋漓的手臂。
“谈策。”她叫了他一声。
“宁宁,怎么了?”
谈策半坐起身将她抱到怀里,掀开她的睡衣看向她的肚皮。孕晚期半夜本身就很容易醒,一醒就容易失眠。他刚要哄她,就见她抬起头,也慢慢坐了起来,靠着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
“谈策,我们谈谈?”她话刚刚说出口,立刻就有些后悔。她有什么证据证明谈策可能存在精神方面的某些疾病?假使说他可能他之前做的事情是显得十分疯狂,那也可能只是暂时之举,她这样怀疑他的精神状况,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的冒犯。
可是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把自己的手臂伤害成那种模样。
谈策调了一下床头的灯光,将她揽到自己怀里,似乎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语气十分平淡:“宁宁,我没有怀疑你见过贺池。我只是随口一说,毕竟上一次,你对他把话说得很清楚。”
“我不是想说这个,是……”宁奚深吸一口气,将要说出来的话还是停在了口中,她什么都没说,靠在他怀里,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小橘子出生以前,你和谈叶山的恩怨能解决吗?我担心小橘子……”
“只要待在我身边,你和小橘子都不会有事。”他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在她看不见的位置,目光却渐渐沉了下来。他像是知道她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事情,指腹轻轻摩擦着她的脖颈,细密的吻就落下来,“宁宁,别离开我身边。”
天刚刚亮,周照打开自己越野车的车门,从驾驶座上一脚把周映东蹬下了车。喝得烂醉的人跌到车外,摇摇晃晃地靠着车嘟囔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却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眯着眼看眼前的人。
周照点了一支烟,下车站在车下看着面前烂醉如泥的人,讥讽地笑了笑:“你和谈策去了,不也是被谈叶山摆了一道儿?让他先跑回来了。刚回来就喝成这样,你没别的事儿干了?”
周映东支起眼皮,许久没有宿醉过,现在头有些疼。他抬眼看了一眼面前身姿挺拔的周照,冷笑了一声:“你也没抓到他,那个谈叶山……好像对你格外感兴趣啊小叔叔,他是借着贺池的力量才回来的。他那么多疑的人怎么会信贺池一个警察,小叔,你你让他干嘛了?”
周照听到这里,啧了一声,顺势给了他一脚。安着假肢的手拿烟肯定不方便,他换了一只手,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英挺的眉皱起来,简单地对他刚刚的推理做了一个总结:“傻逼。”
“你别他妈蒙我!”周映东解开自己衬衫的纽扣,沉沉吸了一口气,布满血丝的眼眸抬起来看着他,“谈叶山刚刚到丰林,第一件事不是找谈策的麻烦,而是在你指挥部的附近躲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他妈去找你的时候我都看见他那张缺德脸了,你敢说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恶狠狠地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直尊敬、崇拜的人:“所有人都在抓他,他躲你那外面,你会不知道?!”
周照眉头紧紧地拧起来,克制住再上前给他一脚的心思,但还是蹲下来,夹着烟的手向下垂点了点烟身:“现在不能抓他,还要等他接着暴露一些行动,这是是指挥部所有指挥员的意见,没有确凿的证据,把他抓进去等着谈老爷子来找事吗?你是警察还是老子是警察?”
“你胡说!”一贯冷静的周映东从地上撑着站起来,他一只手撑着车,两只眼睛盯着他,“我他妈昨天都知道了!我们回来抓的谈叶山的两个小弟说了。当时贺池受重伤那一枪,本来是要打你的!后来狙击手被谈叶山推开改了位置,那才没打中你。你在林芝山外等了那么久都没抓到他,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他被推测的结果惊得气急攻心,差点要吐出血来,只想现在揪着周照的领子逼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天谈策通知他,宁奚可能在医院见过贺池。他顺着这条线查到了当时贺池受伤的事情,又把逮来的几个人仔细审问了一番,才知道谈叶山曾经下过不准伤了周照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