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1 / 1)

林纾低声道:“要我做你的狗么?”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议论的不过是天气吃食,苍白面皮上不见涟漪,实则话一出口就害羞起来,耳根烧的通红分明说得不是字面意思。

镜郎悚然一惊,大呼小叫地退了两步:“我的天哪,林纾,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不正经的?”说着又欺身近来,抬手扯他的脸皮耳朵,还有几分谨慎,仔细端详着林纾神色,“是不是叫什么人夺舍……还是戴了什么人皮面具,怎么和陈之宁……”

陈之宁这个久未提及的名字一出来,镜郎自己先住了口,林纾却全没往常那般醋意滔天,只是一心全凝在他的身上。

一副娇贵猫儿逗弄饲主的活泼样子,却又好像带了几分惴惴,若是他沉下脸,或是抬起手,一瞬之间就要缩起爪子耳朵,逃得远远的,心里好似被猫爪子捧着的毛线球,颠来倒去,痒酥酥,颤巍巍,说不出的酸麻受用,又有几分好笑:当真这么怕他?心里又有一个分明是母亲的声音在训他:你把娇娇吓成什么样子?

两人又都不做声,莫名地都觉脸颊滚烫,待到了山门前,便是一片熙攘如沸的吵闹,镜郎抬头一望,被人山人海吓了一跳:“怎的这么多人,今日是什么敬香祈福的大日子么?”

定下神来,却又觉得不对,想到能来寺庙的,除了极少数就在附近的信徒男女或许家贫,能举家来此求神拜佛的,少不得要备上马车,带上仆妇,添上足足的香油钱,不说是富户,也至少家境殷实,衣食无忧。

而眼前的这人群,分明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莫说布鞋,就连草鞋也破破烂烂,还有不少人赤着脚,裸着伤,眼神里,也透着让人觉得不大舒服的情绪,比如恐慌、戒备、看待猎物一般的掂量。

林纾不着痕迹上前,将镜郎往身后护了一护,与寺门处远远站着的清明点了点头,平静道:“每逢五日或节庆,庆慧寺开山门施药;如今扬州开了府门,安置流民,庆慧寺主持慈悲,又定了几日施粥,这都是来……”顿了顿,又道,“快到时辰了,人多拥挤,走。”

镜郎也知道他这一身衣裳显眼,再加上头上金冠,腰间玉坠儿,一看就是个富家小公子,难免有人急红了眼,想要玩一把劫富济自己的把戏,他能感觉到似乎有几道目光死死钉在身上,却又寻不到来处,老实地点了点头,又说:“青竹儿和王默居然还没回来,不如先去庙里寻个禅房,等一等他们。”

林纾自然也想与他多待一会儿,转身道:“正好偏他们一盏菊花汤尝一尝。”

“哎哟,你还晓得什么菊花汤不菊花汤?”

“我进寺庙里,可比你多多了。”

“你进庙里作甚?看和尚?和尚好看么?”

这样拌着嘴,没注意人群里几个大汉一对眼神,借着人群遮掩,已挪到了两人身侧。

林纾出手快如闪电,一手卡住了来人手腕,反手一拧,掰出一声脆响,短刀当啷落地,林纾抄起腰间匕首,将他大腿扎个对穿。又仗着身高腿长,旋身一踹,正中扑向镜郎那莽汉后腰,将他踹得横飞出去,立时口吐鲜血。

镜郎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拖累,急退了几步,想借着人群遮掩,谁料身边人早已尖叫着如潮水般退开,他那一身华服无比显眼,又有一道干枯矮小的影子横刺里窜了出来,手中兵刃雪亮,并不寻要害,只是直直往他身上扎去!

林纾想也没想,揉身扑上,将镜郎抱住,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护在自己的怀里。

雪亮匕首刺进他的肋下,血花四溅。

那瘦小身影一击得中,并不管两个同伴,也顾不上那匕卡在血肉中还未拔出,并不留恋,果断松了手,一矮身,蹿进慌乱的人群里。等到清明组织了维持秩序的武僧上前来时,眼前只剩一地血点,两个倒地的莽汉,还有两兄弟,一个受了伤,另一个惊慌失措,直在他怀里摸来摸去,不知碰到了何处,摸了满手的血。

“……哥,哥?”

林纾依旧搂着他,又是好笑,又是想叹,急促呼吸数息,压住了因一点疼痛而生的痛喘,低声道:“……林纪,你压着我……你别动,你压着我伤了。”

他抬起另一边手,将领口扯开些许,底下却不是肌肤,而是亮闪闪的金属光泽,分明是一件精钢铸就的锁子甲。

镜郎连遇变故,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就这么吓得厥过去,好半晌才怒道:“你怎么不早说?你就是要吓唬我?”

他劈头盖脸地往林纾脸上扇了几巴掌,气得站起来就要走,林纾先还笑,伸手要拽他衣角,才刚刚摸到衣裳的边儿,手上忽然一顿,重重地垂下去,人也脱力似的往前一翻,若不是清明扶得快,这便要大头着地,摔得鼻青脸肿了。

镜郎没好气,伸手要去捏他脸皮:“……还装,还装呢?”

如不是还抱着林纾,清明真想扶着额头,以表无奈之情,他重重叹了口气:“二……林公子……这是晕过去了,刀上有毒呢。”

第九十章 共枕

一通忙乱。

清明到底是做惯了事儿的熟手,招呼人将林纾抬进客院,又打发人来扫净青砖,安抚了惊乱的流民,令他们重新排起了队,不到一刻钟,已将首尾收拾干净,更比之前还要秩序俨然许多,好似并没这光天化日下持刃伤人的一出闹剧,这才功成身退,匆匆离场。

那边寒露得了消息,满面是汗赶了过来,坐在榻边,捏着林纾的手腕,静听了片刻功夫,又与清明换了一手,开了一个大大的藤箱,取出一堆令镜郎眼花缭乱的器具来:剪子,纱布,镊子,一套形状各异的刀具,许多散发药味的瓶瓶罐罐儿……

“秋分呢?”

“守着呢,那边可不敢离了人。”

“拔?”

“拔。”

又有陌生脸容的许多人,鱼贯送了烛火、镜子、火炉瓦罐,再用铜盆装了滚水送来,见屋中一片忙乱,清明与寒露为林纾解了衣裳,再去拆锁子甲,露出一片模糊血肉。镜郎不忍再看,只得避让出去,有人为他送了茶水点心,甚至还有一盏清烹的菊花汤,香气怡人,他只盯着白瓷碗里朵朵盛放、载浮载沉的甘菊,口中满是苦涩,无半点胃口。

听得吱呀一声门响,有人出来了,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蹿进了房里。

室内一股血腥气,混着外敷伤药的气味,氤氲不散,地上两盆血水,带血的剪刀、小刀,桌案上堆着一团一团沾了暗红血液的纱布,稍微加热熬煮的膏药乌黑一汪,还凝在小炉子里。

镜郎也顾不上反胃,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边,掀起放了一半的帘帐,探头去看。而林纾双目紧闭,嘴唇苍白,不知是晕是睡。镜郎有些不放心,倾身在他颊边,听见匀沉缓慢的呼吸,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脊梁,长长松了口气。

寒露正往针囊里收拾银针,抬衣袖抹了抹额上汗水,见他如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公子,并不是什么要紧的毒,是南边儿一种蝎子毒,混着羊踯躅配的,药效有些像麻沸散,只是更阴毒些,令人晕厥麻痹,血行变缓,有些畏寒,如分量再重几分,恐怕会损伤心脉。不过现下处理的及时,去了毒匕首,放了血,也敷了药,等公子醒来再随便吃几帖石绿散,也就不妨事了。”

清明接了寒露递来的一眼,也会意笑道:“确实不是大伤,不过是寻常小贼,许是公子近日来招了什么人的眼了,倒吓了二公子一跳。”

镜郎看看寒露,又看看清明,见他们都是一般的从容放松,更镇定了几分,只是不免有些困惑,蹙眉道:“你们不应该拿出什么解毒的小药丸儿,给林纾喂几颗,然后喝点水化开,毒就解了么?”

清明挠了挠光头,与寒露对视一眼,无奈笑道:“二公子,您看属下。”

“看你?”

“您看我,长得像话本里戏台上的神仙真人么?”

“……”镜郎晓得自己被揶揄了,摸了摸鼻梁,却也不恼,又问,“既然林纾怕冷,要么,给他寻个汤婆子来沃一沃,或者多点几个炭盆……”

清明道:“公子,这才过了重阳节呢,冬日里准备的烧炭还没得。”

寒露道:“只怕柴火不好,反而熏着了……没事儿,您别担心,这点冻,大公子受得住。”

“哎,还有许多事儿要做呢,我得去盯着点前面,寒露,你也快去用了饭,也给秋分提些饭菜回去。”

说着师兄弟两个,就大摇大摆地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