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一眼姜夫人在做什么。”镜郎吩咐青竹,“如她不在姨母跟前,咱们就过去。”
寒露眼神闪了闪,低头抿了口茶,并不言语,这边青竹回来,说姜夫人连着姜烈云,一道被姜令望接出去,要去什么庙里,寻一位十分有威望的大师求符算卦,镜郎便领着青竹,带着寒露,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广平公主所住的引静居里从来安静,并无几个侍女,只有黄玉正往八宝莲花炉里添放香料,广平守在窗前,手中把一捧绿枝揪的七零八落,有些魂不守舍,新安捧着小砂钵,亲手为她滤着药汁,絮絮叨叨着:“他们爱去就去,还给你求什么平安不平安,少被惦记,还能多活几年!快,吃了药就来吃这果子,我让人特意买来的桃子脯,很有齐顺斋的风味……”
广平眉间笼着轻愁,闻言淡淡一笑,正要说话,就见镜郎进来,笑着道:“来得好快。”
这边镜郎带着寒露行礼问好,新安压根坐不住,急忙出声阻拦:“还行什么礼,快来给明瑟看看!”待看清了寒露容貌,她倒抽了一口冷气,禁不住盯了他一会儿,又轻声道,“……这么年轻,又生得这样好……阿纪,这就是那位先生?”
“是拜托林……拜托镇抚司那边寻来的,这位是寒露先生。”
寒露从容地福一福身:“是不是,殿下一试便知。”说着便深深嗅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一味一味说出药材,“汤药中,玄参,苦参为君,芫花,封华为臣,主活血化瘀,解热毒,佐用丹参饮,外用乌木油,枫子膏。主治火毒壅络,气滞血凝,疮疡红肿疼痛……若我猜得不错,殿下是为痈疮所扰?”
新安一时喜不自胜,一迭声地喊着让寒露上前来,又急急忙忙放了腕枕,让他来诊脉:“还有这样神医?不必诊脉,就能晓得病症?”
“算不上什么神医,不过是见多了中毒的病者,鼻子又比旁人灵敏些……”即使受了这样赞誉,寒露只不卑不亢地微微笑一笑,对广平点了点头,修长微凉的两根指头摁在她的手腕上,对着袖袍下溃烂的疮疤也是十分镇定,“殿下请勿说话,也不必紧张,寻常呼吸就好。”
新安使了个眼色,桃儿便领着一众侍女退出。满室寂静里,两手轮换几次,光诊脉就花了一炷香功夫,寒露沉吟片刻,抬头道:“要冒犯殿下,将患处露出,让我看看。”
寒露取了一枚银针,细细触了血肉,又挑了一小块破溃皮肤细细查看,接着询问广平许多问题,包括日常琐屑的饮食汤药,疼痛红肿是否会因时气变化有好转或恶化。
一席话问完,新安急道:“怎么,难道这药不对症?我就说,这方子来来回回,吃了许多次……”
寒露屈指,轻轻敲了敲桌沿:“药是对症的,若是见效不大,想来是找错了根源。”
“殿下未必是热毒缠身,而是外力所致,须知这世上许多毒药,是用不着服下的。”他也未卖关子,直接道出究竟,“我曾随同僚去过湘南一带,那里蛇虫鼠蚁甚多,有些虫蛇不必蜇咬,单从身周爬过,就能引起皮肤红肿溃烂,自然就有人将这些东西搜罗起来,暴晒晾干,研成粉末,成了一味外用毒药。这毒不去,自然痈疮无法痊愈,状况时好时坏,与季节凉热无关,许是由于这毒药未必时时更换,随着时间推移,药效发散,饮食上再注意些,殿下的红肿就会好些,哪日被人惦记起来,换了新毒,溃烂就随之发得更厉害。”
“寻常大夫不知究竟,只以为是热毒所致,开化瘀药物,也不能算有错。只活血之药不能久用,殿下行经本就易崩漏,这样下去,病势更重,怕是更难有身。”
新安抽了一口冷气,又蹙眉道:“可是明瑟并不止这些症候……”
寒露道:“那或许,殿下所经受的,不止这一味毒药呢?只是外用之药到底好察觉些,小人不才,只能一一祛除。”
“既然是外用的毒药,那自然只能下在我能接触的地方,也就是在这屋子里了。”广平强自镇定,只是紧握的手还在微微的发抖,“先生能否替我一查?”
寒露自若道:“还请殿下将香炉熄灭,香花移走,再让我进内室一看。”
镜郎实在好奇他是如何寻找不妥,便跟着寒露打起檀木香珠帘,进了内室。
广平公主的寝房,不及建昌长公主殿中的处处富贵,却也是清雅非常,一应陈设摆件,都有讲究,光是成套的红酸枝木螺钿家具,已是价值不菲,更多添了许多自成一景的山水盆栽。墙面上挂了几幅花鸟鱼虫的苏绣,窗边软榻上随意摆着一柄象牙颈紫檀琵琶,笼着月白色的月影纱。
这厢镜郎还在欣赏多宝阁上一个舶来的西洋红蓝玻璃花瓶,那边寒露已开了衣橱,在流水般闪光的绸缎中摸索了一阵;镜郎摸了摸架在黄杨木底托上的八仙过海白玉雕,寒露又检查过了香炉,回身直奔着架子床而去。
也不知他从哪儿摸出了一柄寒光如雪的短刀,冲着枕下那节床板,便是果决地一刀斩下。
咔嚓脆响,镜郎循声望去,正看见断木之中,悠悠然落下一只巨大干瘪的蛤蟆。
寒露再拿刀鞘往里捅了捅,旋即带出了一团干皱乌黑的虫蛇尸体,他甚至还能对镜郎淡定地笑一笑,转头又是一刀,划开了榻上那床轻薄柔软的飞花布被。
黑亮的种子状物事,混着许多灰白粉末,从薄薄蓄着的棉花中倾泄而下,流淌成了一条丑陋不堪的溪流。
镜郎顿时感到一盆雪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都散着寒气,一股酸气涌上喉口,扭头便干呕了起来。
第八十一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引静居回住秋阁的路上,镜郎又遇上了姜夫人与姜烈云。
母子俩带了两个侍女,出行的衣裳未换下,对着假山上一株正由青色转为橙红的枫树议论着什么,姜夫人手上还拈着一枚青红色的枫叶。
这小路是镜郎回去的必经之路,没有半点避让机会,镜郎这边眉头才皱,就见姜烈云笑盈盈的,直直地迎了上来。
“表弟许久不见,我可实在记挂你,记挂的心都疼了。”八月末的天,就连镜郎也换穿了绸衫,姜烈云却仍是一身淡红罗袍,衣袍上绣着应季的菊花,尽管时辰已过了午后,园中凉风习习,他捏着柄泥金扇扇着风,身周是萦绕的浓郁香粉气味,脸上浮着一股异样的潮红。
就好似之前哭闹告状的人是镜郎似的,他一副谦和大度又委屈的姿态,亲热地要拉镜郎的手:“我病了这么久,也没见表弟来看我,我这身子好些了,也不敢去寻你,只怕表弟还恼着我呢。”
镜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真是恨不得把他推到旁边的荷花池子里去,却又知道,如此这般,不过是正中他们下怀,只得在心中颠来倒去,胡乱念了几句佛,这才换出一张笑脸来:“我是个粗人,就怕去见了表哥,又令表哥犯了难受,反而病势沉重起来表哥可是姨夫的心头肉,那我真是罪该万死了。”说着就岔开话题,“不几日,我就预备搬出去,八姨母给我寻了处宅子,景致不如个园,倒也清净,等表哥大安了,就去我那儿吃一席?”
姜夫人眉间微蹙,轻柔地开了口:“是我招待不周了,怎么阿纪就要搬出去?恐怕弟弟要怪我呢。也没听广平殿下提起?”
对着她这样一副装模作样的主人家做派,镜郎真是打心眼里觉得腻味透了,也只能学着姜夫人挤出一脸的假笑:“姜夫人替八姨母管家,已经足够劳碌了,怎么好意思又拿我的事情去烦扰?正巧九姨母对扬州也不陌生,身边几个管事闲着也是闲着,寻个宅子,又是多大点事儿?”
姜夫人仍是一副为他人着想的和善面孔,还要挽留:“可你才多大年纪,一人孤身在外,如何使得,那不是我们做长辈的失职么?阿纪可是为了烈云这孩子?你们小孩儿家的口角,算不得什么……我便让云哥儿给你赔罪。”
_娇caramel堂_
镜郎无端背了口大黑锅,额上青筋跳了一跳,简直要为母子俩颠倒黑白的功夫大声叫好,姜烈云听得母亲这话,却是撒娇放赖地含糊过去,几人又虚与委蛇地客套一番,姜夫人托辞要为广平长公主送平安符,领着侍女先走了。
姜烈云见母亲走了,大大松了一口气,捏着镜郎的手不放,目光落在寒露身上,眼睛便是一亮:“哎哟,你身边这……何处寻来的美人?”
“我娘给我寻来的使唤人。”镜郎眼睛眨都不眨,就寻出了个合适的借口,“虽然是我身边的人,但到底要进园子里,自然要先得了姨母的同意,认一认面孔,日后也好行走。”
姜烈云微微一愣,旋即唇边勾起个暧昧笑容:“这般容色……就连扬州瘦马里难寻来。”
说着又看了一眼镜郎,忽然往前一凑,几乎是贴着镜郎的脸颊,湿热吐息犹如蛇信一般,直往他肌骨里钻去:“传闻建昌长公主享天下奉养,公主府里都是上奉的举世奇珍,果然名不虚传……也是,不是这样容貌,如何能配得上阿纪呢?”
他这话说得没遮没拦,轻佻非常,寒露却恍若未闻一般,只是笑着勾了他一眼,就柔顺地低下头去,现出一截白皙纤细的颈项:“少爷谬赞了,寒露蒲柳之姿,如何能与公子光辉相较。”
“怎么会?”姜烈云笑盈盈地,盯着他领口处的苍白肌肤不放,声音放得轻柔,“若是阿纪看不上你,不如就到我身边来,也是个出路……我自然也会好好待你。”
“哎,哎,表哥,君子不夺人所好啊。”
镜郎果断上前一步,挡在姜烈云眼前,勾着寒露纤腰往自己怀里一带,两指一勾抬起他的下巴,用拇指摩挲着寒露光洁的脸侧。寒露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笑得楚楚可怜,小声唤了一句“……公子”,轻轻搡了镜郎一把。镜郎笑着把他又揽住了,又特意瞪了姜烈云一眼,别有深意道:“寒露今日才来,奔波辛苦,见过了人,行过了礼,我这就带他回去休息了。”
姜烈云颇为不舍,不知脑子里在转什么龌龊念头,目光如有实质,在寒露唇上流连不去,又转过头来,盯了镜郎片刻,这才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又望了眼几步之外杵着的青竹:“是该好好休息,表弟,可要注意身子……还要雨露均沾啊。”
这才捏着扇子,撩拨着手边能够着的花叶,一步三摇地转身走了。
等着他那讨人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扶疏花木之中,做戏要做全,镜郎干脆搂着寒露不放,两人你侬我侬,看了会儿桂花,又赏了会儿莲蓬,直到进了房门,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忽而心有灵犀般,同时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