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 / 1)

镜郎只消稍稍一想,不必多费劲儿,就回忆起一路进园子来的所见。

典型的江南园林,并不如北边的房舍规整,没有所谓的中轴线,但太湖石环绕,堆砌成四季之景,显然是正园。宜雨轩,那可是四季园正中的院落。

哪儿有丈夫姐姐的儿子住到后宅去的,八姨母不住,也轮不到他一个外姓人吧?

这对夫妻没有生育,难道还没有其他庶出的子女么?

说起来,似乎新安长公主也没有什么生育的消息……

虽然疑惑,镜郎面上不显,略坐一坐,说了些近年来京中姻亲变迁,就起身告辞:“我回去歇一歇,就等着八姨家的表兄带我领略扬州风光了。”

“珍珠,送二公子去住秋阁,好生照看着。”新安比广平更像个主人家,又笑吟吟对着镜郎道,“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尽管和姨母说。扬州开埠以来,新鲜花样儿可不少,可不能让大姐姐以为我们小气呢。”

众人愈发一笑,镜郎行了礼,跟着那名叫珍珠的娇小侍女出去,无意间回头望去,花窗之下,新安端着茶盏,吹了吹杯上热气,凑到唇边沾了沾,接着便小心捧着杯子,喂到广平口中去。

广平被她的殷勤小意逗得莞尔一笑,眉宇间云雾般的愁态也散去了些,颇有明朗之感。她轻笑着搡了新安一把,云锦衣袖被带着撩起了一角,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

她未戴什么镯子、手钏,腕上层层绕绕,缠满了素白的纱布。

第七十三章 剧情,“外甥像舅”

“怎么见八姨还穿着锦缎衣裳,不怕热么?”

“公子不知道,这园子里清凉的很。”珍珠一边引路,一边回头,一个温柔的凝望就送到了镜郎面前,见他木无反应,这才垂下头,柔顺地回答,“我们殿下素来体寒怕冷……就算是最热的五六七月,往往也穿着绸缎,不着纱罗。”

珍珠容貌姣好,年纪不大,开口就是软软的南方语调,虽然是到了江南才到广平身边,不过三四年,但对府中人事掌故都熟得很,很是健谈。镜郎一路随口问了几句,青竹于外间跟了上来,便会意地接了下去,从她口中得来不少消息。

广平长公主的驸马姜令望,出身余杭望族,十九岁就中了探花郎,御前奏对时,因其眉眼俊秀、气质温厚,被先帝一眼看中,当时待嫁的公主,也就是广平与新安两人,先帝与广平长公主的母亲陆昭仪商议良久,以为姜氏书香门第,规矩森严,门户应当严谨,就令他配沉静内向的广平,而活泼跳脱的新安,许嫁到了勋贵门户。

珍珠一脸向往道:“驸马爷果然如先帝爷所说,是难得的君子。这几年间,虽然殿下身子不好,又难生育,身边也没留什么妾侍,更是没有庶子,咱们殿下劝了几次,就连老太爷那边也送了人来,驸马爷却也不肯纳妾呢。”

镜郎心知古怪,弯了弯唇角,只在心下冷笑,青竹还是一派纯然好奇,笑着问:“那姜夫人和甥少爷呢?姑娘别怪我多嘴,只是少见守寡的姐姐带着儿子,同弟弟弟妹一道住呢,寻常不都在夫家么?要么就该往父母身边去,何况咱们殿下金枝玉叶……”

姜夫人姜令闻是驸马爷的同胞姐姐,比他大三岁。姐弟两人幼年丧母,父亲又另娶,被送到母舅家长到了十多岁才回去,虽说继母是个难得的慈善人,但自己膝下四五个孩子,顾也顾不过来,常年里,就是姐姐管照起居之事。

姜令闻长到十七岁,由继母做主,也就嫁在了本地,是某个北地望族的分支,丈夫只在家耕读,操持家业,没有远行,来往便利,只是出嫁两年,丈夫缠绵病榻,她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寡妇,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得了个遗腹子,便是烈云。原本以她家世美貌,想要再嫁,也是容易,只是她心志坚毅,决意在夫家抚养幼子长成。虽然本朝寡妇改嫁、夫妻和离之事并不少见,民间如此,就连公主、诰命亦少免俗,并不为人所议论,但若有人愿意留在夫家,守制不嫁,往往也受到称颂,成为美谈。

只可惜几年过去,夫家又卷入一桩牵连甚广的贪渎案件,几近倾覆,她虽未被牵连,也失了护持,带着幼子,度日艰难,托庇于娘家,却又与后来的兄弟并不和睦。广平长公主新嫁不久,知道两人感情笃厚,姜氏的名声又实在好的出奇,便主动接了母子俩回来。

“就是那年秋天开始,殿下身子渐渐不大好,幸而有姜夫人在内宅做主,咱们殿下才能安心将养。”珍珠显然也对姜夫人很有好感,口中满是赞誉,“云少爷自小在府中长大,驸马爷说姜夫人夫家中落,便将他改回姜姓,也好为姐姐顶立门户,若是日后殿下没能生子,便过继来,做嗣子,也是两全。”

镜郎这回是真的感到了诧异:“是么?姨夫不想过继兄弟的儿子?”

“驸马爷其余的弟弟……都是后来那位继夫人所出,哪里比得上同胞姐姐,更何况云少爷就在跟前大的,不至于偏心。”珍珠知道这是在议论主家,刻意压低了声音,“其实云少爷身子也不好,天生的心疾,须得好好调养,药材培着,名医养着……也因为这个,哥儿亲事也难寻。找高门大户的,唯恐性子不好,吵嚷起来;小门小户的闺女儿呢,又怕资质有限,委屈了少爷。”

“是么?”镜郎轻轻扇了扇风,没跟着往下问,又问,“那不知道烈云表哥,性子如何?”

“云少爷同姜夫人都是难得的好性子,对着殿下恭敬有礼,对着咱们底下人,也是一贯慈和,从来没红过脸,发过脾气。”珍珠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红了脸,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总有人不知惜福,手脚不干净,偷了首饰,夫人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打发了出去……驸马爷倒是发了好大的火,责令打死,否则啊,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欺负夫人呢。”

珍珠絮絮叨叨,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引着镜郎到了四季园中,绕过太湖石堆砌的景致,眼前就是住秋阁了。

却有个身材修长的少年立在树下,手中握着一卷书,脸上含笑,似乎等的就是他们。

珍珠捂着唇,小小地惊呼一声:“云少爷!”

那少年回了一笑,微微颔首,与镜郎打了个照面。

他生得俊秀文弱,眉眼温柔,只是比起出色的五官而言,身上那股阴柔的女性气质要更惹眼。墨紫色的纱袍衬得他脸色苍白,唇色很淡,毫无血色,隐隐透着青紫颜色,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眸格外的黑,盯着人看时,有种直勾勾的、逼视的狂热。

比起身子单薄的镜郎,他更像是个病人。

他恭谦有礼地笑了一笑,先向镜郎见了礼,笑道:“听说今日有贵客到,我哪里敢耽搁,应付一番,就着急回来了。想必这位就是表弟了?林家二公子?”

镜郎腹诽了句“谁是你表弟”,见青竹退在他身后,轻轻一扯衣袖,却也压下了脾气,客套回笑:“是,表哥唤我作阿纪就是了。”

“表弟还没歇下?初来乍到,我也跟着去瞧一瞧,免得缺了少了什么,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去寻,反而麻烦。”

言谈之中,俨然是以主人家自居。

更要命的是,就连珍珠也没觉着他这话僭越,而是笑着附和:“云少爷最是体贴细心,帮着表少爷掌掌眼,这就是疼我们了。”

姜烈云笑盈盈地上前,亲热地把住了镜郎的手臂:“阿纪,这边走。”

他身上氤氲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香气,冲得镜郎险些咳嗽起来。

镜郎只是一顿,姜烈云便察觉到了,关切地端详他的神色:“怎么了?”

镜郎屏着呼吸,缓了缓神,才道:“……表哥身上好香,从前从未闻过这香气,是南边特有的么?”

“我常年吃药,未免气味冲撞,总要在衣上多熏些香,遮掩遮掩。”姜烈云有些不好意思,唇边一抿,笑出浅浅一对梨涡,凑得近了,让镜郎看见他耳垂下有小小一块红痣,像是胎记,“这香叫做‘镜湖月’,表弟喜欢?我让人送一些去。”

镜郎无可无不可,只是笑:“是我偏了表哥了。”

住秋阁是一处三层小楼,王默正领人忙着洒扫布置,安置细软,姜烈云打量了王默几眼,只以为是个下等仆役,在屋中转了一圈,颇为细心地指点婢女把几处窗纱固定好了,又说:“这儿临水,夜里表弟若是出门,可得照着点路,别失足摔了,不说受伤,晚上寒气上来,着了凉可不好。”

一番做作应酬,总算把姜烈云打发走了,镜郎没骨头似的往榻上一躺,散了架似的连声哎哟起来,青竹笑着过来,喂了他一杯茶,又将他搂在怀里,揉肩捏腿,小心服侍起来。

“这么看,八姨母的日子也不好过啊。这个姜烈云,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不论憋着什么坏,咱们来了是客,火又烧不到公子头上。”青竹低声笑道,揶揄地望了镜郎一眼:身子不好,又受舅舅宠爱,这不又是一个他么?

镜郎哪里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大大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在心里叨咕什么呢?林青竹,你现在胆子可肥了,在心里编排我,想睡假山是吧?”

“不敢。”青竹忙低眉敛目,做出一副恭敬样子来,在镜郎唇边偷了个香,这才道,“我只是想,比起咱们娘娘来,姜夫人或许是太不擅长教子了……”

“也或许,是太擅长教子了。”镜郎冷笑道,“这府中情形你还看不出来?谁才是当家主母?仗着天高皇帝远,也就一个九姨母在这儿,这是打量着……”

青竹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捏了捏,叹道:“……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