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全都流出来了。”青竹温和地垂下眼,在镜郎汗湿颈侧上轻轻落了个吻,舔舐过自己留下的吻痕,“伺候您上了药,我再帮您重新堵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此时要去益州,出长安,走子午道,抵达汉中之后,再转道米仓道,前往巴中,到了汉中,这漫漫长路,才不过走了小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拖家带口的,走也走不快,恐怕等京城尘埃落定,他们还没走到益州地界,于是镜郎做主,他们在汉中住了下来。
于是前院住君泽,后院住镜郎,寒露与秋分住客院,雇佣了仆妇、厨娘、洒扫杂役与看门人,还真有个一家几口的阵势。
汉中北依秦岭,南屏巴山,汉水萦绕,四季分明,气候温润,二月时就已格外和暖。镜郎病了一整个冬天,到了此处,耐着性子休养了两三日,一气儿喝完了寒露开的几帖药,见着春暖花开,柳绿桃红的,就再也坐不住,要出门。
人生地不熟的,镜郎却也不怯场,随意换了一身宁绸衣裳,春衫明媚,玉冠玉佩,问清了本地最贵的茶楼何处,大摇大摆地,摆出一副长安子弟的排场,银钱撒了出去,很快便有人上前来,要与他结交其实本也不必如此,青竹儿与王默两人出门采买,兴师动众,挑挑拣拣,早引来了许多瞩目。
本地是鱼米之乡,平原丰茂,又是益州至长安的必经之地,商路畅通,外接南北,离西域也不算迢远,也有些富庶地主,也有益州、长安迁居而来的世家分支,自然更少不了浮浪子弟。你来我往的,很快也混了个面熟。小半个月下来,总有七八个人与镜郎总是一道玩乐,不是今日请去喝茶,便是明日邀去跑马,再又是后日去江上垂钓,去山间狩猎,诸族杂居,不比长安煊赫繁华,却也别有一番热闹。
其间有一个商人,姓李,名淳,表字朴之,面容清俊,身段修长,天生一段风流自若的周旋态度。家中田连阡陌,三代单传。十九岁上没了父亲,只一个继母在堂,没有长辈约束,嫡支的几代积累到了他身上,便是放浪形骸,出了名的贪花好色,帏薄不修,汉中城中的香艳轶事,十停中总有九停能沾上他的名字。
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不提青楼倌馆无数的相好知己,单说自家后宅,除了一房父母做主娶回的妻室之外,还有八房小妾,有扬州瘦马,有妻子陪嫁,有庄户女儿,有他人相赠的美人儿,有“豆腐西施”,更有两个久有艳名的寡妇。这会子正与听春楼的大小陈娘子打得一片火热,预备一应收房,凑成个十全十美。
为了家中妻妾,他在汉江边,依山傍水之地,圈了小半座山头,十几顷地,费了三年功夫,起了一座园子,因汉江在城之北,便名“北泽园”,他呢,则自号北泽先生。
不过这李淳,并不是大手大脚的冤大头、败家子,他心思活络,极善经营,胭脂铺,生药铺,绸缎庄,乃至与茶马古道、丝绸之路的行商往来,贩卖珠宝,都做的有声有色,城中最奢华的酒楼翠华楼,也占了三成本钱。甚至撒了银钱,走了官路,圈了一小座石英矿,广募西域大食来的匠人,起了几亩地的琉璃作坊,烧制各色器具,难得色彩缤纷雅洁,又分外坚固,非他人可比。
眼见着生意越做越大,与东西南北之间,都联络有亲,怎能不想方设法,在京中王宫贵胄身上,赚上一笔?
他做惯生意的人,消息灵通,只消一打听,就知道镜郎是长公主的爱子,承明殿中的娇儿,哪有不费心奉承的?更巧的是,镜郎所居这处宅院的何氏主人,他的同胞妹妹,恰恰就是这李淳父亲的填房继室,两家竟是姻亲的甥舅,平白多了许多话头。
于茶馆搭讪,混了个面熟,不几日,李淳便赠了镜郎沉脑冰麝等物作为见面礼,接着,又奉上了几样礼物:一尊蓝琉璃茶瓶,配一对精巧的红琉璃杯,垂花纹样,正可调弄花露;一顶如清露、如泉珠、微含青绿之色的琉璃珠帘。如此重礼相赠,兼且他小心逢迎,关怀备至,镜郎也不由被他哄得,多出几分笑脸来,两人也似模似样,成了一对好友。
镜郎也不耐烦逢场作戏,见惯了长安城里的行首花魁,其他地方的美人,又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虽有南方几族山野烂漫的姑娘们,别有一番风情滋味,却也未近的了他的身,又碍于间或相伴的几尊醋坛子如君泽、青竹他也实在怕自己带坏了表弟,不好同母亲与姨母交代,因此竟算是难得的洁身自好。
陪酒的小娘子们晓得他挑剔傲慢,身娇肉贵,眼高于顶的,不过碍于李淳颜面,并不曾口出恶言,可眼波流转之间,不屑之意已经溢于言表,并不是好相与的,也便不敢毛遂自荐,只是清净地劝酒,唱曲儿,说笑几句,并不敢狎昵触碰。
碍于他这样假正经,李淳要投其所好,第一个便是不要人陪的,其余人等,也不是这么不识眼色分寸,装也要装出个坐怀不乱来。只是见他似乎不好女色,自己又生得这样漂亮,身边带着几个年轻男人:一个嘴上说着是两姨表弟,两人举止亲昵,那少年做小伏低,温柔小意,不像表兄弟,倒像小夫妻如胶似漆;两个随从,一个清秀,一个高壮。哪里还不知其中关窍?
这十天半个月来,李淳一直不怎得空,无暇回北泽园去见妻妾,也不曾到大小陈娘子那处消磨,也没有梳拢几个未开苞的小娘子,一心一意,只是陪着镜郎游乐,他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自然是憋得了不得,着急要寻人来泄泄火。
他在美色上最不检点,又爱镜郎的美貌骄矜,如此日夜亲近,嬉笑怒骂,不觉生出些其他念头,只是碍于他身份尊贵,又有些小性子,唯恐一个不好,前功尽弃,言行举止上,反而更加珍重,并未僭越。
李淳身边,自然也有一群以他为首的纨绔、帮闲,并无什么正经差使生计,镇日陪着他饮宴游乐,攒聚热闹,偶尔他手指头缝中漏出一星半点儿,跑腿传话,也够他们吃穿嚼用的。
那些个帮闲惯会看人眼色的,尤其是其中一个名叫孙忘,诨名孙大的市井无赖,家里虽然没落,祖上也是富过的,些许家底子,不过够他堪堪与李淳成了同窗,仗着几分情谊,彼此兄弟相称,却是个最珍视富贵,投其所好的,哪里瞧不出李淳的眉眼官司,晓得镜郎是个贵客,却也不以为忤,只是要想方设法,替李淳成事。
这日正逢十日,李淳下了帖子来,邀镜郎往听春楼赏花,特意提及,春日和暖,听春楼的花魁徐娘子最擅做酥山,便请镜郎来尝尝头茬的新鲜。正逢青竹与王默都不得空,君泽一个同窗长辈过生辰,早早说定了要去,几个男人面面相觑的,都不敢放镜郎一个人出去沾花惹草,想了又想,就由青竹出面分说,拉来了寒露作陪。
镜郎本是满心的不愿意,见了寒露盈盈的笑脸,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寒露挽着他,笑着揶揄:“可算等着公子带我出门,我还当我失了宠呢。”
镜郎拧了他手背一下,带着他上了李淳派来接的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熟门熟路,到了听春楼。主楼联偏楼,大院套小院,自然有侍人引着他们到了定下的小院“轻红斋”。
杏花正当时令,开的娇艳,几簇含苞待放,蜿蜒伸出粉白院墙,染出点点胭脂。院门虚掩,隐隐传来女子轻快的笑声,琵琶淙淙如流水。
第一百一十六章 酒醉
侍儿通报了一声,越过“溪山花木一帘影”的门楣,镜郎领着寒露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院中说笑声登时一静。
院中一片春景,梨花与杏花开的纷纷扬扬,逶迤一地,都是粉白的落花,廊下凌乱摆了长案,显然是已喝过一巡,矮几下散着一圈或站或倒的陶土瓶儿。树下围了浅绿的帐幔,随风飞舞,露出三五个歌伎琵琶女薄如蝉翼的衣袂裙摆。
这群人算是见惯了镜郎的美色,不至为之动容失色,这会儿见两个美人手挽手一同迈进来,却是各有各的明艳,交相辉映。镜郎穿了银朱色的宽袍大袖,衣上大片大片开着团花,腰上玄色细细一痕,坠着一串玉环,明艳照人,寒露却是清淡的月白深衣,素面缎,玉簪玉带。就连李淳这样花丛中的浪子,也不由屏息注视须臾,定了定神,方才换出了一脸的笑来:“阿纪!这位小公子,从未见过……”
镜郎气定神闲,故意说得暧昧:“是我家里人。”
厅中众人发出一阵了然的嘘声,赵二故意去瞥李淳神色,李淳白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殷勤请镜郎上了主座,与寒露联席,自己在下首第一坐了,当中一个名叫念奴的琵琶女停了手,上前来斟酒,一双眼睛不住在镜郎与寒露面上流连,笑道:“二公子迟来,当自罚一杯。”
她话音刚落,却是孙忘喧哗笑着,一阵风儿似的刮了进来:“今儿吹的什么风!乔南也来了!”接着又对李淳道,“还是淳哥儿面子大,乔南本是在前头杏园里为小陈娘子画小相的,还有个诗会要赴,听说你在这儿摆宴,便来了说起来,咱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
孙忘身量高,他身后的那年轻男子,竟是比他还更高了两寸。照面一看,却是面若敷粉,唇如涂朱,面如好女,着一袭白绫子文士衫,水墨一般的玄色绣纹从胸口疏落而下,竟是如黛远山,衬得他整个人高挑飘逸。未佩什么装饰,唯有腰带上系着一方鸳鸯纹青玉盒。
李淳面上一怔,向他伸出手去,乔南身后又扭出一抹楚楚的倩影,却是李淳近日来的相好小陈娘子,她一身素淡的粉白衣裳,裙上开着一树桃花,面上是桃花妆,发间斜出一支檀木钗,钗上更是坠着初开的桃花蕾,身上一阵香风,卷到了李淳怀里。
跪坐在李淳案边的少女轻轻叫了声“姐姐”,就知趣地让开了位置,让赵二揽着腰一带,搂到自己身边去了。
乔南显见是不大习惯这样场合,有些局促,倒还是淡然清冷的矜持表情,却是一对上李淳的脸,面上明显地顿了一顿,就抿着唇,并不说话,但凡有人拿了荤话去揶揄他,他神色不变,耳尖倒先红了,李淳有些不大高兴,吞一口酒液,帮他挡了调侃:“把乔南带来就够荒唐了,才给祖父守孝回来……读书人,脸皮薄,别闹他。”
小陈娘子依在李淳怀里,纤纤玉指戴了枚硕大的鸽血红金戒指,在他胸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圈儿,发着娇嗔:“不愧是‘绕床弄青梅’的情谊,我们老爷,竟也知道心疼人呢!”
赵二哈哈笑起来:“什么青梅竹马?两个大男人!玉娘这竟是吃起了乔南的飞醋呢!”
孙忘入了席,就着少女的手吃了一盏酒,也笑道:“绿珠,还不把你姐姐玉娘叫来,免得淳哥儿有了旧人,就忘了新人!”
这一对姐妹花,姐姐名红玉,妹妹名绿珠,并蒂双生,都是一般的堆云翦水,滴粉搓酥,姐姐丰腴,妹妹娇俏,一左一右如绕指柔,织出张绵绵情网,就连李淳这情场老手,也难免一头栽了进去。只不过在这积年好友面前,李淳表现的,实在有些局促的过分了。
绿珠笑着捏住了李淳胸前的衣带,娇声笑道:“姐姐素日最爱吃乳酥,本是要来的,只是昨儿晚上贪吃酒,吹了冷风,身上不好,起不来,否则,哪儿能不来呢?”说着似笑非笑凝了李淳一眼,要解他衣带上的白玉盒,“要么,大郎寻个贴身的物件儿来,作为信物,兴许姐姐一见,病就好了?”
李淳一把捏住了她的手,眼睛往旁一飞,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玉娘不来也就罢了,你是个能喝酒的,把你姐姐的份儿一道喝了吧。”
镜郎依着一个夹纱的玫瑰枕头,听几人闹得不像话,反客为主,扬声对廊下的琵琶女吩咐:“念奴,换一支缠绵的曲子来唱。”又问寒露,“你想听支曲什么?”
寒露拈了一枚酥油鲍螺,慢慢嚼着:“春日里,又在轻红斋,杏树下,不如来一曲《杏花天》,也算应景了。”
念奴软声应了,换了笛箫,细细吹起一曲悠扬的曲音来,外头却忽然敲锣打鼓,响起一阵热闹,便有几个红裙女子,捧着一尊沉重的银盘入了院子。
偌大一座酥山,如同霜雪,堪称巍峨,便是以融化的奶酥在盘中滴淋出山的形状,经由大量冰块冷冻定型,虽是冷食,却入口即化,绵密温软。这小塔一般的酥山,比起镜郎每逢夏日消暑,在宫中所见,也不逞多让,上面精心点缀了金箔银箔剪就的花草,如同山水景致,栩栩如生。经由妙龄少女素手分入银碗,佐以桃花所制的花露,滤得清澄的蔗浆,头尖儿的樱桃,一同入口。镜郎只消尝一口,就能品出蔗浆澄澈,并无杂质,甜的纯粹。
寒露只略尝了一尝,便把小银匙放了下来,见镜郎神色,轻声解释:“我素日胃寒,并不敢多吃。”
镜郎也不客气,把自己吃空的银碗与他一换,笑道:“那我便替你都吃了。”
寒露朝他刮了刮脸颊,悄声笑话他贪吃,镜郎只作没看见,无意间往身侧一扫,却见李淳不知所去,再往人堆里望一眼,那乔南也没了人影。
寒露贴在镜郎耳边,轻声道:“乔南……南桥,北泽……公子竟没听出其中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