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宛若当头一盆冷水,将众人的满头怒火浇熄了一半。

是啊……那顾居寒神勇异常,连韩大将军的脑袋都差点儿被他摘了,若他们开城后却战败,自己丢了性命不说,还会致使家国沦丧,届时陛下定然会罪及家眷,到时候又当如何?还不如眼下认个怂,死守着城门不开,虽然颜面扫地脸上无光,却起码可以保全,也是好事一桩。若以后被人耻笑,也可推说是受制于枢密院的谕命才未应战,将脏水尽泼在那齐敬臣的身上,反正他也死了,再挨些唾骂又怎么了?

如此曲折迂回地一琢磨,众将心中稍定,那请战的意愿于是渐渐就弱了。

蒋勇在座上一看大势不好,他折腾了这么半天,怎可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再被个小都统搅黄?齐敬臣已死,无论如何大梁他已没法待了,若无法助顾将军破城,往后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蒋勇的容身之处?

不成功便成仁!蒋勇一鼓作气,一声断喝:“裴俭!你食君之禄却对高魏如此奴颜婢膝,实为我辈之耻!你若回心转意愿为大梁剖肝沥胆,你方才之言本将军便不再与你计较,如若不然……”

蒋勇眼露杀机。

裴俭看出了他眼中闪过的杀意,却毫无退意。

他十二岁从军,在沙场之上奋勇杀敌,从未怕过魏国人,他愿捍卫山河护黎民安乐,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但他不愿打必败之仗,如今江北大营的魏军厉兵秣马有亡我之心,龙亢等郡已失,石城是他们绝不可丢的屏障。倘若石城再失,大梁真就站在了悬崖之畔,只差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他堂堂七尺男儿,哪里又愿意躲在城墙之后?但他知道枢密院的谕命是对的,呈匹夫之勇只会贻害家国,忍一时之辱才可图谋以后。今日,就算那位枢密院的上官已经遇刺,他裴俭人微言轻也要在此以一当十,就算为此丧命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蒋勇见裴俭毫无退意,甚至眼中的神采还更加锋锐,遂冷笑道:“好,你既如此顽固不化,本将军今日就杀你祭旗!让天下人尽看看,我大梁儿郎的血性!”

说着飞快地从腰间拔出剑来,大步朝裴俭走来。那剑锋闪着冷芒,蒋勇眼中杀意毕露,裴俭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两拳紧握,心道今日虽死,但忠言已进,他已无遗憾了……

蒋勇已提剑走至他身前,裴俭闭上了眼,耳中听闻利剑破空之声,又有插入血肉的钝响,随后听闻众将哗然,可他竟丝毫没感觉到痛,睁眼一瞧,自己还好端端的毫发无伤,蒋将军右肩却插着一柄剑,此刻已经跪倒。

裴俭懵了,又听身后一人道:“枢密院之令即便今日陛下在此也不可随意更改,蒋将军好大的气魄,竟敢不遵枢密院之命?”

众人闻声回头,见门外满城烽火中行来一人,峨冠宽袍,凤目流光,赫然正是那传闻中已经遇刺的齐敬臣!他身后跟着两人,一是他的私臣白松,另一则是刽手徐峥宁,几人行来不疾不徐,步履间却好似兵戈铁马,威压如山。

蒋勇右肩被剑整个贯穿,鲜血如注,痛得他跪在地上难以起身,只得以手撑地看着齐婴朝他走来,眼中全是震惊:齐敬臣还活着?怎么可能!

他今夜明明命人暗放高魏杀手进了城,趁城中失火之乱前往暗杀齐婴一行,他在暗处眼睁睁瞧见齐婴当胸受了一箭,眼下怎会好端端地站在此地?

此事有诈。

蒋勇刀尖上行走,此时脑子转得也快,心知自己叛国之事恐怕已为枢密院看破,为今之计只有死不承认,他们若无铁证也不能奈他何。就算他们有证据,他蒋勇毕竟也是韩大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大将,如今大梁武官本就无人,他齐敬臣难道还能杀了他不成?世家之间也并非就是同气连枝铁板一块,齐敬臣要是杀了他,韩家怎会善罢甘休?他总要卖韩守邺的面子罢。

心中既定,蒋勇立刻连右肩的伤都顾不上,佯作惊喜之态,跪伏在地上看着齐婴,道:“大人无事实乃万幸!若大人有不测,末将定要取那顾居寒项上人头为大人雪恨!”

裴俭站在阶下,又惊又懵地看着那位上官风轻云淡地从自己身前走过,长身立在蒋将军身前,低着头看他,一语未发,那双属于文臣的手却蓦然握住剑柄,毫无犹豫地猛然将剑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蒋勇铮铮铁汉,也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得跪立不住,翻倒在地捂住伤口嘶吼呻吟。鲜血溅到那位齐大人的衣袖上,他却毫不在意,裴俭见他连眼波都没动一下,十分平静地道:“枢密院曾连下七道铁谕禁战,蒋将军何敢言战?”

声息平静,古井无波,却让满屋子将领噤若寒蝉。

那蒋勇捂着伤口艰难地跪立起来,满头冷汗,道:“大人勿怪,我等一时惊怒失了分寸,只恨不得将魏军抽筋扒皮以解心头之恨如今,如今大人安好,我等决不敢再言战,请上官宽恕。”

蒋勇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人,眼下处在如此凶险之境,言语间却仍有机关,看似无意实则一口一个“我等”,将满屋子将帅都拉到了自己一边,打的便是一个法不责众的主意。

裴俭吞了口口水,不知这接下来此事会如何发展,却见那位齐大人眉目不动,只微微侧首问徐峥宁道:“徐大人,我调任枢密院时日不久,对规矩仍有些不大熟稔逆枢密院之令者,当以何罪论?”

那位人称刽手的徐大人站在齐婴身后三步之地,腰身微躬,眼中却有狠辣之色,答:“回大人的话,论罪当诛。”

“当诛”二字一落地,众将皆惊。

这……这蒋勇也是朝廷大员,虽说大梁素来有重文轻武的传统,可再怎么说他也是从四品,齐大人手中虽有实权,但官阶并不很高,只是四品,论来也无诛杀从四品武官的权柄,何况蒋勇毕竟还是韩大将军一脉的人……齐大人难道还真敢杀他不成?

而蒋勇听到那“当诛”二字,心知今日这事已不能善了,遂也不再伏小作低,脸上神情一变,立时便现出凶光,厉喝道:“齐敬臣!我敬你是齐家嫡脉处处忍让,怎么?你现在难道还要残害朝廷命官吗!”

他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白松一脚踹翻在地。诸将只见这位小齐大人的私臣冷面无言,下脚的力道却狠,一脚踹在蒋勇心口,将他踹得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立时便苍白如纸。

蒋勇又惊又痛,伏在地上爬不起来,勉力抬起头指着齐婴,气喘吁吁地骂道:“齐敬臣,你竟敢……”

他话音未落,便见齐婴手拿着剑朝他走近,骇得他在地上一路后退躲避,口中又叫嚣道:“齐敬臣!我乃韩大将军亲信!就算有罪也当由陛下和韩大将军惩处!你若敢杀我,大将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见他说完后齐婴脚步一停,以为奏效,心中狂喜,想这齐家小儿到底还是忌惮韩大将军的声威,正要开口再逞两句威风,却忽觉心口一凉。

齐婴,已经毫不犹豫地将剑插入他的胸膛。

众将哑然,眼睁睁看着那位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如同一个玉面阎罗般八风不动地杀了一个从四品武将,眉目连动都不动上一动。那血溅起半人多高,他却站在一地血红中面目平静,甚至看上去竟有些悲悯之色,宛若菩萨低眉,又似阿鼻罗刹。

他声息冷漠,低头看着蒋勇,说:“凡涉军政之事,枢密院皆有先斩后奏之权。韩大将军若知你已为判臣,也定会亲自清理门户。今日我代世伯动手,想来大将军也不会怪罪。”

语毕,他毫不手软地将剑拔出,蒋勇心脉断绝,倒地而亡。

屋内一片死寂,裴俭站在阶下望着这位上官,心中无限震撼,似从未想过这般出身矜贵而生于案牍之间的人,竟能如此果决地取人性命。

齐敬臣竟是这样的人物:其貌也君子,其心也修罗。

49. 交锋(2) 含有奖竞猜】上官的神情……

寅时, 夜色极浓,石城中的火光已经熄灭,大江仍有潮声,横亘在南北之间。

江北的魏军大营静若伏虎, 虽悄无声息, 却在暗中窥伺着一切, 只待时机一到便会猛扑过江,将大梁人拆吃入腹。

大帐之中顾居寒穿甲佩剑坐于主位, 座下诸位将军亦个个眼冒精光枕戈待旦,蓄势待发准备同蒋勇里应外合攻下石城。

此夜, 人心动荡。

忽而帐外有探子来报, 郭满性子急, 第一个按耐不住,当即站起来, 急声问那探子道:“如何!梁军可有出战的消息?”

那探子气喘吁吁, 神情躲闪,一直嗫嚅, 郭满急得受不了,怒喝道:“慌什么,你他娘的说啊!”

那探子吞了口口水,看了看郭满,又看了看座上的顾居寒,低下头惶恐道:“石城有失, 那齐敬臣早有预备, 眼下抓了我们的人,城里的消息已经传不出来了而且,而且他还……”

前面这个消息已经极坏, 可看这探子吞吞吐吐,竟似乎还有更坏的消息藏在后面。

顾居寒面沉如水,沉声问:“而且他还怎么?”

他声音不大,却饱含威压,那探子头垂得更低,硬着头皮答:“而且……而且他还杀了蒋勇,亲手割了他的脑袋悬在城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