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历历在目,只是现在父母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实在不愿如此矫情反复,可眼下竟又觉得孤独。片刻之前在马车上,她还曾觉得齐婴是个同她亲近的人,可是眼下她又有些迟疑。

她今日一整日都听见赵家小姐称齐婴为“二哥哥”,十分亲昵和谐。她虽然知道自己不该生出什么妄念,但还是忍不住想:倘若父亲还在,倘若她也能光明正大地做父亲的女儿,那么她便是沈家的小姐了,齐沈两家是世交,齐婴自己也称父亲是他的世叔,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唤他一声二哥哥呢?

这样的念头在沈西泠心头倏地划了过去,却立刻被她自己杀死了。她在心中辱骂自己痴心妄想贪得无厌,随后陷入到深深的自责和卑怯中,心头略有些苦涩地想:沈西泠,你怎么竟会有这种念头呢。

出神间忽而肩上一沉,沈西泠一惊,回头看去,正对上一只狐狸面。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是一盏狐狸灯,她抿了抿嘴,绕过那狐狸灯去看提灯的人,却看见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竟是四殿下萧子桁。

沈西泠连忙回过身要行礼,却被萧子桁拦住。这人一双桃花眼灼灼明亮,笑意甚浓,压低声音对她说:“别拜别拜,你拜了别人瞧见了未免也要拜,好好一个上元这又是何必?”

沈西泠觉得这位殿下十分奇怪,似乎总是不愿意被旁人看出真身,上一回在风荷苑的梅林里见时他便假借了韩家公子的名号,如今又唯恐建康的百姓认出他来,实在要算煞费苦心。

他既然这么说了,沈西泠也就只能顺从,又听这位殿下笑说:“方才就觉得是你,单一个背影还不能断定,原来真是你你怎么一个人待着,敬臣呢?”

他四处张望却没见到齐婴的身影,沈西泠沉默一会儿,对他说:“二公子在别处,殿下不妨往前面找找。”

萧子桁一听这话挑了挑眉,打量沈西泠一番,露出促狭的笑,问:“你这是走丢了?”

沈西泠:“……”

萧子桁见小姑娘不说话,脸却红了,心知自己猜对了,遂拉着沈西泠转身朝人群外走,沈西泠不知这位殿下的脾性,没料到他竟这样拉起自己就走,着实吃了一惊,在他身后问:“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萧子桁边走边回头笑道:“反正你也走丢了,不如跟我去吃元宵?等你家公子发现你丢了,自然会来找你的。”

沈西泠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大梁的四殿下一起吃元宵,吃元宵也就罢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会坐在街边破落的小铺子里吃元宵。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早就习惯了在这样的地方吃东西,只是没想到萧子桁堂堂一个皇子竟然也愿意纡尊降贵。她见萧子桁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锦衣,她虽不甚懂得衣料,却也能瞧出针脚细密,是很金贵的东西,偏他坐在这有些脏污的街边小摊上还神色自如,丝毫不介怀脏了自己的衣衫。

真是个怪人。

萧子桁注意到沈西泠在打量自己,倒也十分坦然地任她打量,又道:“说说吧,你怎么走丢的?”

沈西泠不觉得与这位殿下说这些是恰当的,遂只模模糊糊说自己不小心走丢了。萧子桁听言一双桃花眼又染上笑意,摇了摇头,说:“方才在河边我见你情绪不高,一副伤了心的模样,该不是被你那位齐二公子给训了吧?”

沈西泠没说话,这位四殿下却兴致勃勃,又道:“那也不对,他那个人虽然待人严厉,倒也不至于在节庆时扫兴那是怎么了?莫非……”

他眼睛转一转,又是一脸狐狸相,笑道:“莫非是他同别人一起走了,将你扔了?”

沈西泠无言。

萧子桁见小姑娘听言一愣,随后缓缓低下了头,便知自己猜得颇准,他笑了一声,道:“还真是如此?”

沈西泠抿了抿嘴,摇了摇头,说:“殿下不要乱说。”

萧子桁哼笑一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巴巴儿追着他的人多了,他哪能都顾得过来?莫说是你了,就是我妹妹也经常被他惹得伤心。”

四殿下的妹妹?

沈西泠不曾听说过六公主同齐婴之间的传闻,闻言只觉得意外,正忍不住想问问其中渊源,却听萧子桁笑了一声,说:“你一个小孩子,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沈西泠虽因幼时艰辛,比其他孩子心智成熟许多,但论年纪的确还是个小孩子,又因她那时生得瘦弱,便显得格外年幼。萧子桁方才同她说起自己妹妹的事,是见沈西泠眼神成熟,不小心便将她当成了已经及笄的姑娘,随后才反应过来这不过还是个幼女,便不再同她说这些了。

恰这时,店家为两人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胖乎乎的白团子在瓷碗中相互挤挨着,看上去颇有几分可爱,萧子桁很有兴致,取过勺子拨弄了两下,对沈西泠说:“尝尝。”

沈西泠谢过了四殿下,在他催促的话语中舀起一只元宵小口咬开,立时甜甜的黑芝麻馅料便涌入唇齿之间,同去年父亲带她吃的几乎是一般味道。

沈西泠放在桌子下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握紧,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还隔着热腾腾的白气对四殿下笑了笑,道:“味道甚好,殿下也尝尝。”

萧子桁看着她那时露出的那个笑容,短暂地愣了愣。

他在风荷苑第一回见到沈西泠的时候便知道这丫头生得美,尤其眉间的那一点红痣,格外有种灵气,在花间甚是惹人怜爱。只是萧子桁以为初见那回,小丫头的美貌是受了风荷苑满庭花木的加持,却没想到此时她坐在这等破落的地界,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对他展颜一笑,其美丽竟更加惊心动魄。

纵然他平生见多了美人,眼下也难免为之心中一悸。

34. 上元(6) 齐婴被她这个闷闷的语气逗……

她不仅美貌, 而且有趣。

他那天听见她同婢女的交谈,晓得她吃了些软钉子,可与她攀谈时却并未见她露出委屈之色,他以为她是年纪太小不懂人情世故, 可后来却瞧出并非如此, 这小姑娘人虽不大, 眼神却清明通透,他便知道她当时就明白那个婢女的心思。

看得明白, 却不显露,萧子桁觉得她有些趣味。

今夜他溜出宫闲逛, 不意在护城河边瞧见她, 本不打算过去同她说话, 却见她身旁不远处站了几个一眼就能看出意图不轨的男子。他想这小丫头是齐婴府上的,他还是去管一下的好, 这才上前同她攀谈。

也不怪旁人对她心生歹念, 她确实生得美,此刻隔着碗中升腾的热气对他笑的模样更是好看。如今她年纪尚小, 假以时日等她长大,那……

萧子桁微微眯了眯眼。

沈西泠见萧子桁一直看着自己,怀疑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她擦了擦自己的脸,试探着问:“……殿下?”

萧子桁回过神来,亦惊讶于自己方才竟看一个豆芽菜一般的小姑娘看到出了神, 不禁摇头失笑, 又问沈西泠道:“丫头,你叫什么?”

如今再被问起名姓,沈西泠便熟练了许多, 神态十分自然地答:“回殿下,我叫方筠。”

萧子桁点点头,忽而看向沈西泠身后,笑道:“方小姐是吧瞧,有人来找你了。”

沈西泠闻言一愣,回头一看,竟见青竹站在自己身后,有些喘粗气,如此大冷天,额上竟然见汗。

青竹朝沈西泠走过来,见四殿下在此也十分惊讶,当即要见礼,自然被四殿下拦了,这位殿下挖苦道:“得了得了,你倒真不愧是齐二身边的人,同他一般板正无趣不就是来领这小丫头的么?带走吧。”

青竹跟随齐婴多年,倒也熟知眼前这位殿下的脾性,知道他最是不拘礼节,倘若此时他拜了他恐怕他还要不高兴,于是便没有再行礼,只转向沈西泠,眉头皱起,说:“公子找了你许久,你倒在这里快活还不快同我回去?”

沈西泠知晓青竹素来有些不大喜欢自己,眼下的态度更称不上好。她有些局促地站起来,觉得自己又给人家添了麻烦,心中自然十分抱愧,但听到齐婴找过她,心里又有些淡淡地欢喜。

她说:“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