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臣就是如此,他温和的时候可以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而当他冷漠时又让人不敢越雷池一步。骄纵如萧子榆,见得齐婴此时这副冷淡模样也不敢继续再说,两人在亭中沉默地站着,过了许久萧子榆才听齐婴道:“我曾是四殿下伴读,因此与公主自幼相识,相互熟稔些也是理所应当。我姑且不论你我之间究竟是何种情谊,眼下国难当头,又哪有谈儿女私情的余地?陛下委我以重任,我定然不能辜负殿下,你可听得明白?”

萧子榆眼眶湿红,点头。

齐婴扫了她一眼,抬头看看天色,对萧子榆说:“时候不早,我官署中尚有公务需处理,就先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萧子榆一把抱住胳膊,她神情十分急迫,连珠炮一般地道:“你说的我尽懂得,可我一个多月不曾见你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便要走?怎么说都不行,起码要陪我用了晚膳!”

齐婴一皱眉,还没开口又被萧子榆截断:“你不要再训我,我只说一句,今日你要不同我一道吃完饭我便不许你走了,就是父皇跑到我这儿要人也没用!”

说着语气又软下来,小声哀求道:“你就陪我用一顿晚膳,我将四哥也叫来,总算能避嫌了?就这一顿,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去烦你,好是不好?”

齐婴拧眉,无言。

最终齐婴还是被萧子榆留在宫中用了晚膳,四殿下萧子桁也一道来了,抛开身份不提,他们三个倒真算是青梅竹马,席间倒也十分愉快。

萧子桁这人行为放浪,最好饮酒,又同梁皇一般喜食荤食。真要论起来,这位殿下身上还真有股世传的江左名士风流气,如遇佳酿可欢宴不止,醉后则驰然高卧,虽难免有放浪形骸之嫌,却亦难得是真性情。

只是萧子桁这人,自己贪杯不说,还不喜独酌,定要拉着他眼中板上钉钉的妹婿同他一道对饮。齐婴倒不是不善饮酒,只是近来他太过忙碌,已许久没有正常用过饭,今日同梁皇共进的那顿午膳又用得人难受,此时身体已有些不舒服,不宜再饮酒。但萧子桁只要不醉,今夜他便离不了宫,斟酌片刻还是同他共饮了。

等萧子桁总算喝得尽了兴,齐婴才终于得以脱身。萧子桁亲自送他出宫,冬日里夜风极寒,倒是吹走了些许醉意。

他同齐婴说:“我看今夜子榆有些消沉,你白日里是同她说什么了?”

齐婴未答,萧子桁笑了笑,大抵也能猜出些什么。

他那个妹妹自小就痴迷齐敬臣,一心要同他成婚,若她这敬臣哥哥是个寻常世家子弟也就罢了,偏偏得了父皇倚重,那就由不得萧子榆胡来了。其实就算没有这一层家国大事横在前面,萧子桁也觉得二人不合适,齐婴其人心思太深太重,萧子榆那般的骄纵性情,若得了齐婴的喜欢倒还好,可他摆明了是没有此心,萧子榆若一意孤行,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萧子桁拍拍齐婴的肩膀,说:“你们之间的事儿我不管,但是再怎么着……你别伤着她。”

“怎会?”齐婴叹了一口气,“我也当她是妹妹。”

萧子桁笑笑,直到送齐婴上了马车才折身回宫。

夜寒如水,车轮辘辘。

马车中齐婴脸色有些苍白,胃绞痛,青竹急得一头汗,连忙给齐婴送上解酒汤,一向少年老成的脸也显出急色,道:“四殿下劝酒,公子就不兴不喝么?这要是身子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才好。”

齐婴喝下解酒汤,冬日里汤水易凉,他喝下的时候已经有些冷了,越发弄得胃里难受。齐婴皱了皱眉,对青竹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车外驾车的白松听到车内的动静,心知公子今日身体不适,遂在车外问:“公子,今夜是否不去官署了?回本家吧。”

白松深知齐婴,往日若无意外,每日都在枢密院忙碌到深夜,往日这个时辰还不曾歇息。只是今夜他身体不适,还是不宜再操劳了,不如回本家好生歇息。

却听车内齐婴沉默一会儿,后说:“去风荷苑。”

风荷苑?白松挑了挑眉。

这个时辰了,去风荷苑做什么?清霁山离皇宫甚远,马车过去要半个多时辰,公子身体那样难受,何不就近回了本家?

白松心中疑惑,但并不敢分说,只答:“是。”

另一头,沈西泠已在等了齐婴近四个时辰。

沈西泠一开始是站在门口等的,站得两腿酸软也不敢离开,深恐自己走后齐婴回来了,觉得她散漫。往来的仆役们头一回见有人站在忘室门口不走,难免有些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沈西泠一开始十分尴尬手足无措,后来就渐渐习惯了,只当作无事发生。

等到亥时的时候,由于时辰太晚,忘室门前便少有人经过了,有个叫子君的丫头看见她在这里站了半天,好心凑上来与她搭话,听说她在这里等二公子回来,便同她说:“唉,都这个时辰了公子还未回,想来是忘了同你有约了,要不就是被什么旁的事耽搁了,你还是别等了,快些回去吧。”

她看了看沈西泠的小身板儿,见她的衣服上已经沾染了一层夜露,也不知是站在门前等了多久,心中有些可怜她,又说:“你不是大病初愈么?最近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吧,省得又病了。”

说完,子君也耐不住冷,一溜儿地跑回自己屋子去了。

沈西泠十分感激她,一下午人来人往,也就子君一个同她善意地说了两句话,令她心里有些欢喜。她知道子君说得对,齐二公子或许是忘了、也或许有事不能回,她现在应当回去了。

她犹豫了片刻,脚都踏下了忘室门口的台阶,想了想又折了回来。

沈西泠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会那么相信齐婴,总觉得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譬如他字条上说了今夜会来找她,那无论多晚他都一定会回来。

这番笃信十分没有来由,但那个时候却在沈西泠心中扎得很深。她走回门口,靠在栏杆的角落里避风,过了一会儿实在站不住了,便又缩在角落里席地坐下,继续等待着。她倒也豁达,心想反正已经等到这时候了,也不差这一会儿,即便齐婴今夜真的没回来也无妨,她明天再等就是了。

她靠着栏杆等,一双手冻得极冷,她搓着手往手心里呵气取暖,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斗,就如同父母还在世时一般好看,她看着看着生了困意,竟靠着栏杆睡着了。

齐婴深夜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28. 更名(3) 沈西泠望了齐婴一眼,眼睛……

他原本没有想到沈西泠会在忘室门口等他, 回来以后先让青竹去她屋子门口看看是否还亮着灯。

青竹过去看了一眼,回来回话,说灯是熄了,但他敲门又没有人应, 倚湘和沈西泠住在一个院子里, 听到声音起来, 说沈西泠一个下午都不在屋子里头,一早就出去了。青竹去跟齐婴回话, 齐婴有些意外,不知道人跑哪儿去了, 后来才在忘室门口的角落里找到了已经睡着的小姑娘, 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像只无家可归的猫儿似的。

猫儿尚且有条尾巴能把自己卷起来,她却没有。如今尚是寒冬, 她竟就这么睡在外面, 令齐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走到小姑娘身边碰了碰她的手, 冰得骇人,连忙将她打横抱起来踏进忘室的门。

他一抱她,沈西泠就醒了,一睁开眼就朦朦胧胧地瞧见齐婴那双漂亮的凤目近在咫尺,还愣了一下,不知是真是梦。

齐婴瞧见她醒了, 但顾不上跟她说话, 一边大步踏进房中,一边眉头紧锁着,语速很快地吩咐青竹:“拿床厚毯子来, 再给她取两个炭盆。”

青竹匆匆忙忙地去置办了,沈西泠被齐婴一路抱进里间,放到他自己平日坐的那张书案后的椅子上,沈西泠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便见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整个儿裹了起来,眉头紧锁地问她:“还好吗?有没有暖和一些?”

沈西泠那时还有点懵,也没想到自己刚才居然睡着了,此时冻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看着齐婴,哆哆嗦嗦地答:“好……好一些了……”

是真的好一些了。

他的大氅有淡淡的甘松香,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在城外的林子里他给她的那件裘衣一般,又厚实又暖和。

齐婴的眉头仍皱着,恰此时青竹回来了,身后跟着一双婢女,一人手中捧一个炭盆,青竹自己手上则抱着厚毯。齐婴让两个婢女把炭盆放在沈西泠脚边,又让青竹再给她裹一层毯子,沈西泠这才渐渐缓过来,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齐婴见她的嘴唇恢复了些许红润之色,不像方才那般青紫了,稍稍放下心来,挥了挥手示意青竹和婢女们可以下去了。青竹领着一双婢子退了下去,出门之前恰巧和沈西泠目光对上,神情冷漠地剜了她一眼,令沈西泠眉心一跳,又感到些许迷茫,不知青竹是不是生气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齐婴没注意到这个,见沈西泠缓了过来,觉得若不说上小姑娘两句兴许她下次还会这么不知分寸地在外头睡着。今日是他回来得及时,若再晚上一些,保不齐她就要活活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