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居寒咳嗽了一声,维持着得体,说:“若是他的事,你也不必谢我,两国之间向来只讲利益不讲情面,他若能取信于殿下也是他自己的本事,与我无关。”

沈西泠知道这是托辞齐婴是他国外臣,如果没有顾居寒牵线,又怎能与大魏太子有所接触?顾居寒在中间必然是出了很多力的。只是沈西泠瞧出他似乎不愿意在此时担这些感激,因此她也并未再违逆他的心意,只是顺着他的意思附和了两声。

两人继续在山中行走着,夜雾围绕着他们,那飘渺的意境使他们即便并肩也依然看上去相隔遥远,而顾居寒知道,等到今夜齐婴与殿下相谈完,他们离开上京的日子就很近了。

她就要走了。

或许,此时此地,就是他最后一次如此靠近她。

人在察觉到所谓“最后一次”时总会难免感到伤怀,顾居寒也是一样,可惜的在于他不能像旁人一样表露,因为对于这场分离伤怀的人只有他一个,倘若他的伤怀被发现了,那么场面便难免要尴尬起来了。

他很仔细地克制着伤情,对沈西泠说:“恭喜,夙愿得偿。”

沈西泠听言一愣,也不知该怎么接这句话,还没等反应,便听他继续说:“往后你回到他身边,想来一切都会是你想要的,再也不会有什么不如意……我便祝愿你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他说得很平静,听起来也真挚,可沈西泠不知何故就是感到心中有些酸涩,此外更多的则是愧疚。

她辜负了他的深情,甚至一度明晃晃地伤害了他,而他一直待她很好。

沈西泠的确想要弥补,可是自古情债难偿,在遇到他之前,她已经先遇见了齐婴、先全心全意地爱上了他、先和他一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苦难和甜蜜……她实在已经没有办法爱上另一个人了,她所有的悲喜忧惧都在那个人身上耗尽了,甚至连她的生命本身也留下了那个人的痕迹。

她只能辜负顾居寒。

她愧疚极了,以至于又像小时候那样偷偷绞紧了手指,口讷得不知该答复什么才好,而顾居寒也不需要她答复。

就像情爱一样,他不需要她答复,也依然可以很长久地独自爱她。

就这样吧。

就这样就很好。

她实现她的夙愿,而他只要远远看着她找到幸福。她本来就是他的意外之喜,如今,也仅仅是把她还回去而已。

没什么值得伤心的。

他们估摸着时辰,觉得差不多该回去了,便一同折身往回走,顾居寒一直像来时那般时时刻刻护着她,后来他看见她的绣鞋上沾了污泥,还弯下身子替她擦去了。

沈西泠惶恐得想躲,可又觉得那样场面实在太难看了,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受了这等好意,看着顾居寒用袖子替她擦去鞋面上的泥渍,他的袖子就变脏了。

她心中越发觉得难受了。

这时顾居寒站直了身子,离她很近,他的身材本就很高大,一旦靠近就显得更有压迫感,令人觉得有些凌厉,然而他的声音却很温柔,有着沈西泠一贯熟悉的温文尔雅。

“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了,”他的声音里含着淡淡的感慨和温柔,“往后……一切珍重。”

他是武官,很少会说漂亮的话,即便此前五年他要上战场,离家时也都没什么话,甚至很少会正经与她道别。

可如今他对她道别了,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次她和齐婴一同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西泠也觉得……他们很难再见了。

她一时有些哽咽,心中的情绪复杂得难以拆解她虽然对顾居寒并无男女之情,可是他们的确相互陪伴过对方五年,而这五年对于他们彼此而言都是十分艰辛的岁月。

她已经将他看作最知心的友人,乃至于是兄长、是亲人。

此时顾居寒已经走出了几步,其实与她距离并不远,但因隔了云雾,竟像是已经站在了天涯的那端,看起来飘渺极了。

别离之感忽而真切起来,沈西泠心中一时也溢满离愁别绪,她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

“温若。”

只有这一声称名,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而顾居寒好像也知道她的困窘,因此只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依然在照顾她……即便已经到了最后的这个时刻。

196. 云雾(4) “既如此,孤便顺祝先生得……

夜色迷离。

山雾茫茫。

另一边的屋舍中早已点起了并不很明亮的烛火, 屋内,齐婴正与大魏太子高靖对坐。

魏太子高靖曾被沈西泠的小姑子顾婧琪偷偷称作淇奥公子,意指此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玉石一般的风雅气度, 更有玉石一般漂亮的皮囊。这比喻十分精妙确凿, 但见烛火之下这位太子殿下眉目清俊, 即便与齐婴坐在一起也并未落入下乘,只是他时年二十七岁、比齐婴小了约四岁, 平生也不曾经历过齐婴那样的大风大浪,在气韵上自然就难免显得单薄些, 稍显逊色。

他端起面前短案上的茶杯, 品了一口杯中的粗茶, 随后看向齐婴道:“久闻先生出身江左世家,品味高华, 近来暂居于此荒山之中, 用度如此粗糙,说来也是我朝怠慢的过错。”

他态度十分谦和, 齐婴笑了笑,答:“殿下客气,檐下之人罢了,并无什么讲究。”

高靖闻得此言亦是一笑,他顿了顿,又颇负深意地说:“所谓檐下与宇下, 想来不过是一种心境, 倘若先生愿意,此屋檐也可化作穹宇,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这话意义颇深, 细听来……倒有劝齐婴归附大魏的意思。

这主意乍一听十分荒谬,然而仔细推敲起来却也颇有一番道理是啊,留在江左大梁又有什么好呢?那里处处凶险,几乎所有人都与他为敌,还不如索性效仿先贤另投明主,假使南齐北顾同朝为官、只要再加上一个不太昏庸的君主,一统的大业便有望大成了。

这话高靖虽是带着笑说的,可眼中深藏的却是真意,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殿下是真心想要笼络面前这位声震南北的名臣,倘若齐婴此刻点头,等待他的便是高官厚禄、风光绝不逊于往昔。

齐婴同样也看出来了这位殿下的真意,只是他的神情有些悠远,叹了口气后方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外臣恐终有负殿下所托。”

听了这话,即便是在意料之中,高靖的神情也依然难免有些失望,但与此同时,他的眼中也依稀生出了些微感慨。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原来这就是眼前这个男子即便步履维艰、百劫压身,也依然甘为江左之臣的缘故么?

他所恋所思的是什么?仅仅是故国的山川河泽?还是那里与他有关和无关的一切?

高靖并不知道答案,他所能见的仅仅只是此时齐婴凤目中的安稳开阔,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一时竟给人恍若神佛之感,是那样浩大而悲悯。

大梁齐敬臣……或许只有真正与他相对,才能知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