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他却来找她了,试探着走到她身边,在离她两步左右的地方坐下,随后便长久地沉默。
他着实静了好一会儿,随后才颇有些艰难地说:“……对不起。”
沈西泠知道,他是在为之前没有阻止齐婴服石而道歉。
青竹从还是个小童的时候便随侍在齐婴身边了,是被牙婆辗转卖到齐家的。他至今还记得那牙婆很凶戾,对他和当时他身边的其他孩子动辄打骂,进齐家的府门前还曾恶狠狠地警告他们,让他们表现得乖些,若得罪了这神仙府邸中的贵人们,便要绞掉他们的牙、打发他们去街上要饭。
他和其他孩子们都很害怕,还以为进了这府门是要去见什么青面獠牙,未料齐家的贵人却都和善。
他们是尧氏亲自见的,那位美丽和善的夫人彼时倚靠在嘉禧堂坐床的软垫上,笑吟吟地打发身边的丫头给他们分糖吃。夫人许是看他面善,当时便指着他说:“敬臣身边是不是还缺个伺候笔墨的童儿?这孩子我瞧着安静,该与他合得来。”
他听明白了,自己交了好运、有机会留在这个府上,而他只要留下了,就不用再回到牙婆手上、也不用被绞掉牙齿去当乞丐了。
他被人领着去见了齐家的二公子。
那一年齐二公子尚未行冠礼,却已经入仕为翰林院编修。这位公子当时瞧了一眼被丫头领到身边的小童,又听说这是母亲给他分来伺候笔墨的,眉头皱了皱,说:“年纪未免小了些。”
他那时的确不大,也才十二三岁年纪,倘若齐二公子不收他,他便要重新回牙婆手上去过颠沛流离挨打挨骂的日子了。
他口讷,不知该怎么说怎么求才好,只一个劲儿跪在地上给那位公子磕头,兴许他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怜,那位公子叹了口气,说:“罢了,留下他吧。”
只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有了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还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青竹。
他始终视公子为自己此生的恩人,感激他当时的那一点头,他对自己发过誓,会一生对自己的恩人尽忠,报答他的恩情。
可他却没能阻止他服石。
他并不是没有试过,可他太习惯于服从公子了,且每次都看不得他受到瘾症的折磨。
倘若他也能像沈西泠这般呢?倘若他豁出命去阻拦公子呢?
是不是……公子就不会染上这么重的瘾症了?
他为此深深地自责着。
沈西泠当然知道青竹与此事无关,齐婴服石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他一个仆役想拦就能拦得住的,只是今日齐婴犯了如此凶险的瘾症,沈西泠的心神已经彻底乱了,她实在没法不迁怒,以至于对青竹说了重话。
“你与我道歉又有何用?”她眼眶还红着,“他那么疼,我今天甚至以为他会……”
我甚至以为……他会就那样在疼痛中死去。
她说不下去了。
青竹深深地埋着头,两手都抠进了土里。
而沈西泠已经不想再多说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随后起身进了屋。
关门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究竟什么才是忠心、怎样才是为他好……你我都再好生想想吧。”
她关上了门。
193. 云雾(1) “没有要事?仲衡至今还没……
五月的江左风景如画, 建康繁华依旧,仍是这天下第一等风流矜贵的所在。
秦淮北岸历来是大梁王公贵胄聚居之地,近年更添了一座巍峨的府宅,原是当朝第一武官韩守邺大将军分府别住, 在这寸土寸金的秦淮北岸辟了约一坊之地另建新宅, 匾额上的“大将军府”还是当今陛下御笔所题, 着实是雄阔体面极了。
这也不怪大将军铺张,人手中握有多大的权柄, 自然便要配上多大的气派,否则便两不相衬了。齐家衰败之后, 韩家成了实实在在的第一世家, 而韩大将军手握三十万兵马更是韩家的翘楚, 比他们一族的主君风头更劲,即便天子也要礼遇三分这样的人物, 难道还不配建个豪奢的新府宅住上一住么?
这日大将军府来了位客人, 正是韩家的主君韩守松。
他被下人引着、穿过开阔的新庭进了正堂,落座之后却迟迟不见他兄长韩守邺来见他, 只有他的侄儿韩非觉先至堂屋同他叙话。
韩非觉是韩守邺的第三子,今年方二十二岁,因自幼体弱不能随父亲入军营历练,是以一直读书立志考取功名。他上面本还有两个哥哥,二哥韩非墨因病早逝,大哥韩非从今年三十七岁已是军中将领、是最得他父亲看重的儿子, 平日多待在军营, 是不常在府中的。
韩非觉上堂拜见了叔叔,韩守松同他一道喝了杯茶,说了几句话。
他先是问起侄儿的身体, 随后又问起了他读书的近况。
“劳叔父挂念,”韩非觉答,“身子也无非一直就是这样,大小总要生些病,侄儿早已习惯了。”
他的确是一副病容,怏怏的模样,眼睛也无甚神采,瘦得有些佝偻。
“至于读书,”他苦笑,“我不像仲衡那样天赋异禀,还要多下几年苦功。”
韩守松一听他如此说,自然要客气两句,顺道指摘起自己次子的不是:“你可不要提他,那逆子做的荒唐事可比正经事多出了许多去,当初还敢在乡试考场上交白卷!这样的人还能点什么状元,说出去都是滑天下之大稽!”
韩守松嘴上虽是这么义愤填膺地说着,然则心中其实还是十分为自己的次子感到骄傲堂堂状元,乃天下读书人之楷模,岂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效仿的?他那次子虽少时荒唐,但的确天赋出众,如今委实很令他满意。
只有一点……他与那齐二,属实走得太近了……
而韩非觉的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韩守松是知道的,他那兄长本就是一介武夫,少时在家中便不爱读书,如今身居高位更看不上文臣,心里对读书治学总是颇为鄙夷。他只倚重自己的长子,而对病弱的三子则一贯十分冷漠,更不对他的前程抱什么希望。
实在有些可怜。
韩守松拍了拍侄儿瘦削的肩膀,心中暗暗一叹,又转而问起了他父亲在何处。
韩非觉答曰:“父亲正在后院陪鲤儿……玩投壶。”
鲤儿。
这是前几年韩守邺新得的孩子。
那时齐家新败、韩家崛起,韩守邺手握重权自然为众人争相追捧,他一向好丨色,便有许多心思活络的小官员开始往他床榻上塞人,其中一个叫晏卉的女子尤其美艳出挑得他喜爱,□□好后仍挂在心里挥之不去,后来索性娶进家中抬成了侧室。
这侧室也是好运道,进门不过一年便怀上了胎,还是个男丁,韩守邺老来得子极为欣喜,对这个幺子更是百般宠爱,如今这孩子四岁了,韩守邺但凡没有公事便会亲自教养这孩子,另也同他母亲时时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