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居寒有些诧异,同时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获得她这般执拗的眼神,心中一时有些复杂的感受。
他想了想,终归还是没有拂她的意,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脱下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后背的伤口。
顾居寒是将门出身,因自幼习武,身材较常人而言更加健硕,且他自少年时起便跟随他的父亲叔伯一同南征北战,积年下来也留下了许多伤疤,深深浅浅在他身上交错着,似乎在诉说着这个人乃至于这个家族的艰辛。
竟是这样伤痕累累。
而如今在这些旧伤之上他的后背又添了一道新的伤口,是砸伤也是烧伤那截燃烧的断木灼伤了他后背的皮肤,既红肿殷血又有点焦黑溃烂,看起来十分狰狞。
顾居寒赤着上身背对沈西泠坐着,却仿佛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后背逡巡,这竟让他紧张起来,以至于连浑身的肌肉都有些紧绷了,呼吸也有些不平。
他勉力维持得体以期不被她看出端倪,而她一直不说话,让他无从得知她在想什么,同时他也看不见她的神情,因此愈发局促了。
他咳嗽了一声,强掩自己的不自在,问:“是不是害怕了?这伤口恐怕有些骇人……”
她并未很快答复,默了一会儿才道:“将军怎么自己上药,却不叫大夫来?”
顾居寒笑了一下,很随意地说:“也不是多重的伤,何必劳师动众?”
的确,这样的伤在他看来着实算不上什么,他受过太多比这严重许多的伤了,有一回在战场上还被一个梁将一刀贯穿了左肩,若非当时他避得及时,那刀必然就要落在他的心脏上。有这些经历在前,他自然早已变得刀枪不入,像这样的小伤口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甚至全然把它当成寻常的擦伤。
但这是他的想法,沈西泠却不会这么想,她知道顾居寒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自然为此深深抱愧。
她说:“……对不起。”
顾居寒当然无意听她说这些、更不图她的感激,听她道歉后立刻便要出言规劝她,然而这时却看见沈西泠伸出了那双纤细且漂亮的手去取桌上铜盆边的布。
……她似乎要替他处理伤口。
这举止有些微妙,于他们之间这五年来的交情而言既有些合理、又有些逾矩,正踩在一个模棱两可的边界上。顾居寒一时之间心神更为不稳,以至于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将那块布打湿又拧干了,正轻轻为他擦拭着伤口。
顾居寒的身体因此更加紧绷。
那沾了水的布巾带着凉意,可她擦过的地方却变得滚烫起来,明明她的手并没有碰到他,可他竟仍然不免……心旌摇曳。
除了正经的大夫以外,她是头一个为他擦拭伤口的人,而他成年之后,除非是要命的伤,其余时候都不会再将这些事假手于人。
可如今她却在照料他,恍惚间竟让他感到些许温情。
……仿佛,他们是真正的夫妻。
他实在有些迷醉,即便他深知她如今的这番作为并不是出于对他的爱、而仅仅只是因为歉疚和感激,可他原本紧绷的身体依然慢慢松弛了,心里也跟着变得有些柔软。
这时他听见她在自己身后一边擦拭伤口一边问:“听说将军刚从宫里回来,宫中的贵人们可都无事?”
她擦拭伤口的动作轻柔且灵巧,令顾居寒颇感熨帖,他由她弄着,口中答:“都好,所幸当时大火并未烧到陛下所居的地方,只是皇后娘娘有些受惊,其余都无什么不妥。”
沈西泠低低应了一声,随手放下了布巾,转而拿起药瓶子,她将里面的粉末小心地倒在指尖上,轻柔地在顾居寒的伤口上涂抹,那微凉的指尖令他的呼吸都有些乱了。
177. 决然(2) “他若死了,我就陪他;而……
她却恍若未觉, 仿佛并未发现自己给这个男子带来的影响,只是继续很平静地问他:“今日山上怎么会失火?宫里可查出了什么结果?”
顾居寒闻言后背的肌肉微微一紧,随即恢复如常,他的语气维持着平和, 十分顺畅地答:“倒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春日天干物燥、原本就容易走水, 据说是后山附近偏殿的僧人午间打了盹儿、没看住烛火,不慎让它燎了幡旗, 这才引出了这番祸事。”
这番应答十分妥帖,任谁听了也摘不出什么毛病, 沈西泠没另说什么, 顿了顿又问:“那大梁的官员们呢?可都平安无事?”
她终于问到这里了。
顾居寒其实一早就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个, 也难为她能忍到此时才问出口。
他暗暗叹了口气,端出了早已准备好要告诉她的话, 说:“你放心, 他已回了别馆,自然是平安无事的说起来也不巧, 当时你进火里找他的时候他恰巧刚从侧门出去,错过了,否则你还能多见他一面的。”
他话说得很妥帖,尤其因添了后面这一句遗憾的感慨而更显得真实,他说完后便等待着沈西泠的反应,期待她松一口气殪崋、或是说点什么别的, 不料她只是轻笑了一声。
顾居寒因此而忽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仍在为他擦拭伤口, 很轻柔很细致,顾居寒听见她淡淡地说:“将军的伤是烧伤,倒不怎么流血, 也不知当时寮房地上的血迹又是谁的?”
顾居寒放在自己膝上的手猛地攥紧。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杀了他么?”
房中静默无声。
没有人说话,他们都在沉默,只是沈西泠依然很有章法,她正缓慢而妥帖地以干净的白纱布为他后背的伤口包扎,而顾居寒则心神纷乱,以至于一时说不出什么话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血迹?我倒不曾见当时纷杂,许是你看错了罢。”
看错了?
跟那个人扯上关系的事,她怎么会看错?
沈西泠笑了笑,继续轻柔地缠绕着白纱布,一圈又一圈,像是年轮。
“温若,”她的语气十分温柔,隐约又带了点叹息,“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
这话很寡淡,偏生却在顾居寒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温若。
她又唤他的名了,明明自她梦醒之后她一直改口叫他“将军”,一副疏离寥落的模样,可此时她却唤他的表字,听起来亲厚如旧。
朋友?
她说谁?他和齐敬臣?
顾居寒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