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住在燕国公府的,因为她嫁人了,嫁给了承袭国公爵位的顾小将军,顾居寒。

对,她嫁人了。

沈西泠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缓缓偏过头又去看坐在自己床边的人,这次总算认出了自己的丈夫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下巴上有些胡茬,正十分担忧地看着她。

他又叫了她一声:“……西泠?”

似乎在确认她有没有清醒过来。

沈西泠确然已经醒了,她已经认出了自己房中的人,除了他以外,还有他的妹妹婧琪,以及自己身边的丫头连紫和挽朱,外间隐约站了个男子,看上去是顾居寒的副官旭川。

她都认出来了,很清楚,可同时又有些恍惚,总觉得连紫和挽朱应当是水佩和风裳,婧琪则应当是子君,至于旭川,或许本该是青竹或者白松的……

她晃了晃头,将这些荒谬的念头从自己脑中摘出去,看着顾居寒笑了笑,开口答:“……将军。”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房中的人听见她说话了、却都高兴得像什么一样,只顾居寒怔愣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黯淡。顾婧琪甚至欢喜得差点儿哭出来,扑到她床边拉起她的手说:“嫂嫂你可算醒了!你怎么睡了这么久?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你一直发高热,怎么叫都不醒,就一直说梦话,”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宫里的御医院正给你开了好多药,却都喂不进,他们也都没了法子,还说你要是再这么下去就要烧坏脑子了!”

她看起来很后怕,连紫和挽朱也跟着点头,都是一副劫后余生欣喜极了的模样,沈西泠知道自己这一病给大家都惹了麻烦,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又抬手摸了摸顾婧琪的头,说:“我不好,让你们跟着担心了……”

她说完便咳嗽起来,吓得房中的人都跟着手忙脚乱,顾婧琪慌得不得了,又被她哥哥拎到一边,看着哥哥一边把嫂嫂扶起来半坐着,一边又训自己说:“你嫂嫂刚醒,别吵吵闹闹的。”

顾婧琪颇有些委屈,但又不敢反驳,只撅起了小嘴,顾居寒则不理会她,只问沈西泠:“觉得好些了么?是不是还不舒服?”

沈西泠身上没什么力气,倚靠着窗头的软枕坐着仍有些不稳当,她勉力打起精神,说:“……无妨,已经不要紧了。”

顾居寒看着她,眉头依然皱着,尚未来得及说话,顾婧琪便又插了嘴,笑嘻嘻地说:“嫂嫂可算没事了,不然我大哥都要吃人了!嫂嫂是没瞧见这几天他的脸色有多不好看,那些院正差点儿都不敢来咱们府上,个个躲得八丈远!”

这话说得十分俏皮,而沈西泠一醒一屋子人的心情也都跟着好了起来,纵然是一向沉稳少言笑的连紫听了这话也不禁笑出了声。

只可惜她这话得罪了她哥哥,令他有些局促起来,自然就难免遭殃,被自家长兄虎着脸瞧了一眼,立即就吓得缩起了脖子,躲到了丫头们身后去。

顾居寒叹了口气,看了沈西泠一眼,又回头对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同夫人说几句话。”

这是自然的,夫人刚醒,将军自然很欢喜,人家夫妻要亲热呢,旁人可不好打搅。顾婧琪和丫头们都自觉明白,听言皆捂着嘴偷偷地笑,只连紫稳当些,欠身说:“那奴婢先去为夫人熬药了。”

说完带着挽朱退出了房去,顾婧琪也走了,走之前对着沈西泠挤眉弄眼做鬼脸儿。

这些情致都很生动,让沈西泠越发清醒了一些,继而又陆续地想起了很多梦境之外的事。

算起来她远嫁到江北也已经有五年了,和留在风荷苑的时日一样长,在这里同样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她也同许许多多新的人产生了联系,这一切都很好,都很平和温馨。

可……她仍然耽于那场梦境,即便它让她痛苦到多年梦魇,可同样美妙得令她沉迷。

她很想回去。

她好像已经彻底醒过来了,可是又好像没有,梦境中的许多东西依然给她留下了痕迹,她甚至还生了幻觉,总能隐隐约约闻到那人身上的甘松香,虽然只有一点点,却始终缭绕着她,令她误以为他曾来过这间屋子。

她觉得生出这等荒谬念头的自己很蠢,可是又禁不住一直会这样想,等其他人都走了,她还是问了顾居寒一句:“将军……他来过了么?”

他会来看她么?

顾居寒听言暗暗一叹。

方才他之所以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就是因为知道她醒来以后一定免不了要问起那个人,而这些话旁人都是不能听的他们虽不是真正的夫妻,可到底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整整五年,他其实也很了解她,起码知道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他当然一直知道他们之间的深情,也从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他们之间毕竟也有五年时光,相处的日子并不比她和齐敬臣之间来得短,真要算起来,说不定还要更长些。

她一直是个心防很重的人,刚嫁来国公府的时候一直同他客客气气,一副相敬如宾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知道她那时伤情,也体谅她的难处,因此一直对她很宽和,后来更时不时给她带些有关那人的消息,这才慢慢令她意识到他不是恶人,他们的关系也总算是有些缓和。

后来他的父亲病逝了,他一度消沉痛苦。

她实在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富贵康乐似乎没法唤起她的亲近感,反倒是沉郁苦痛更容易让她共情。父亲病逝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很体贴他,似乎在同情着他,更替他跑前跑后张罗丧仪,像是这家真正的主母一般,同他一起披麻戴孝在灵堂外迎候来祭奠的人,更像是他真正的妻子。

直到那时他们交换过彼此最深切入骨的痛苦她才真正不那么防备他了,后来时日渐久他们也终于像是朋友,他上战场之前她会替他担忧,他平安回来的时候她会真心实意感到高兴,再后来她也不板板正正叫他“将军”了,而改口称他“温若”。

169. 梦醒(2) “去请龚先生来见我。”……

他当然从未想过能取代齐敬臣在她心里的位置, 也从未想过自己与她之间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但终归他们之间共度的岁月是很实在的,他的确以为她会慢慢放下对那个人不可能实现的执念,转而慢慢接受他。

可齐敬臣来了, 仅仅是这个消息就让她方寸大乱, 把她这五年来的平静全都拿走了。而他甚至不见她, 她却仍然痴心,还为此大病了一场, 也许病中她被梦魇住了,因此又想起了当年在江左的往事, 一梦醒来之后她竟又称他为“将军”了, 甚至一开始她都认不出他, 全然将他视作了一个陌生人。

……五年岁月,原来竟比不过你与他的一场梦么?

顾居寒心下自嘲一笑, 面上则并未显露, 他仍很温和地看着她,答:“没有, 他在使君别馆,怎么会来?”

沈西泠听言神情依然恍惚,却缓缓点了点头。

的确,他是不会来的。

他是大梁的使君,怎么会来大魏燕国公的府邸,这不合礼法也不合情理, 是她妄想了。

使君别馆……

说起来那地方她也去过的, 就住在他的房里,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什么变化……他是否依然住在当年那间屋子里呢?

她想得有些远了,心中有股很沉的情绪漫溢上来, 她努力将它们挥散,又问顾居寒道:“我睡了多久……?”

她记得钟夫人的茶会是三月下旬,而四月上旬魏帝就要和萧子榆完婚了,到时他就会离开上京,她就真的见不到他了。

其实茶会过后她本已放弃了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毕竟他的态度那样坚决,他们分别五年,也许他已经不那么爱她了,也许他已经忘记她了,也许他已经不想再与过去的人事有所牵扯……都有可能。

可病中的这场大梦实在太过真切了,以至于此时她仍然觉得一切纠缠都发生在昨天,他们根本不曾有过分别,她也依然是最懂得他的那个人他不会丢下她的,他一定有苦衷。

她还记得自己出嫁前他答应她五年后就来看她,而如今他果然来了,这是巧合么?还是他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