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也算是城府极深的人物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这大起大落搅得心中郁郁,过了月余都没能恢复平静,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亲自去了一趟廷尉法狱。

去看枢相。

小齐大人与这座牢狱也算是有缘法了,至今已经来了三回,头两回都是为了探望别人,如今终于轮到他自己下狱。

自五月朝堂公审后他便下狱了,罪名是包庇沈家余孽,有叛逆之心。这罪名非同小可,小齐大人原先还仅仅是被夺了权,如今就是实实在在的罢免了,还被打入廷尉法狱审讯,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还没被抄家,齐家人只是被软禁在府中,尚未论罪。

他自己就不像齐家人那么轻松了,甚至比他的兄长齐云承受得更多,廷尉的长官陆征亲自主理对他的审讯,自五月至六月,几乎不曾间断。

陆征陆大人虽然平素看起来是个任人拿捏的软骨头、谁有权势便听谁的,实则这样的人才最心狠,为了自保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他自知已经把齐家人得罪了个彻底,万一往后枢相翻了身,哪还有他的好日子过?因此他是横了心一定要从齐婴嘴里问出点什么,趁早画押定案了结干净,以免夜长梦多。

那天是齐婴入狱的第二十一天,他浑身上下都是血水,被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过一遍又一遍,几乎已经没有人形,十分触目惊心。

陆征摆摆手让动刑的狱官先停一停,又颇有些无奈地靠近了齐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齐二公子,我劝你还是招认画押了吧,再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何况若触怒了陛下,兴许还会再累及家人,那又是何必呢?”

他苦口婆心地劝完,却不闻齐婴答话,令他心中也有些丧气。

这齐二公子果然不愧是执掌过枢密院的,大约见多了刑讯的手段,且他们那个衙门恐怕下手比廷尉还要狠上许多,难道是他下手下得太轻了,所以这半多月的逼供才不见效么?

陆征颇为苦恼,也想下狠手,可小齐大人毕竟积威深重,尤其在士林中名声极好,眼下朝中有许多庶族出身的官员都在盯着这事,原翰林院大学士王清如今还在外头带着贡生举子闹事,若齐婴真是断了胳膊断了腿,恐怕也不好跟那些人交待……

陆征犯了难,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准轻重了,不过好在他尚没有为难多久,天子便亲自来了廷尉。

陆征任廷尉长官多年,还从不曾碰见过天子驾临牢狱的情形,自然深为惶恐,以为陛下是来责问自己为何审讯快一个月了还不曾得到结果,连忙就跪地谢罪。

陛下来的时候面沉如水,令人即便在这六月酷暑也依然遍体生寒,陆征惊恐不已,却不料陛下并未与自己多计较,只让他着人将牢狱清空,他要单独与齐二公子一谈。

陆征一听这话心中一跳,继而敏锐地察觉到了风声变化的可能,但他不敢多问,只匆匆下去安排,没过多久就让陛下得偿所愿。

163. 无衣(3) ……还有他的文文……

萧子桁踏进牢房的时候齐婴正席地靠墙坐着, 似乎昏过去了。陆征那见风使舵的东西大约是擅自揣度了圣意、以为陛下今夜亲来法狱是要宽赦齐婴,因此亡羊补牢让人给他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看上去总算没那么不体面了,只是用处也不大, 他的伤口毕竟还在, 此时还殷着血呢, 依然看得出是受了很重的刑罚。

而此刻萧子桁在阴寒的牢狱之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婴,心中感到的竟不是单纯的快意, 反倒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

齐敬臣……他曾那样春风得意,又如何呢?还不是落入今日这般田地, 落魄如斯、狼狈如斯。可是他明明输了, 一无所有满身疮痍, 却仍然有本事让天子亲自到牢狱之内来找他,让他去拯救这个国家。

多么讽刺。

堂堂一国之君, 亲手把这个权臣打落泥潭, 如今又不得不来放下脸面亲自来找他,如同自己打自己的脸。他不发一言地站在齐婴面前睥睨着他, 可却仍然感到自己的低微和无力,仿佛他才是败者似的。

他不甘心。

却毫无办法。

萧子桁的拳头攥紧了。

也许是他的步履声惊动了齐婴,他渐渐醒过来了,那双沾着血迹的凤目缓缓睁开,看见萧子桁时只显出恭顺之色,却并未显得意外, 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找他。

他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向天子行礼, 萧子桁的拳头则攥得越来越紧。

又来了。

又是这种恭恭敬敬的姿态。

他看上去这么服帖、这么恭顺,可是他心里一定在嘲笑他,嘲笑他白费心机, 嘲笑他最后还是要来求他!嘲笑他的卑劣和无能!

萧子桁的心如同被烈火灼烧!

可他知道他不能动怒,这时候发火只会显得他更加无能可笑,他努力平复着心绪,良久之后才恢复平静,却并未免去齐婴的礼,只看着他的伤口流出越来越多的血,将那身新换的衣服浸透。

萧子桁实在不解,为何明明齐婴已经卑微至极却依然显得矜贵高华,而被他跪拜的自己,却心头空茫。

他的桃花眼有些晦暗了,过了许久说:“起来吧。”

齐婴应声起身,动作有些迟滞,脸色亦是惨白的,额角布满了冷汗,但他仍然躬身站着,尽着一个臣子的本分,没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微微别开眼,问:“你可知朕今日为何来此?”

齐婴闻言身子躬得更低,声音有些沙哑地答:“陛下垂怜,想是欲赐臣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话说得是越发谦卑了,萧子桁闻言冷笑一声,反问:“戴罪立功?陆征半多月都不曾从你这问出什么,爱卿何罪之有啊?”

齐婴垂首答:“约束不力,行事不端,皆臣之罪也。”

“仅仅如此?”萧子桁声音冷沉,“就没有叛国之罪?”

他的声音凌厉起来,大声喝问:“偏偏这么巧,高魏就在此时重掀战端齐敬臣,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天子震怒,怒喝之声回荡在空荡的牢狱之内,引起层层回响,震慑人心。

齐婴沉默片刻,却未见丝毫慌乱,就如同他权势鼎盛之时一般平静自若,似乎真正是看淡了得失毁誉,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无波无澜。

他说:“臣惶恐,虽自知才浅德薄,却自问侍君以忠,尤视家国重于性命,不敢有丝毫逾越。”

萧子桁冷睨着他,又听他道:“且臣自离枢密院以来已无公权,纵有此大逆之心,亦绝无行事臂助,望陛下明鉴。”

萧子桁冷哼一声,反诘道:“你虽姑且赋闲,却还有旧部心甘情愿为你卖命你当朕不知徐峥宁做了什么?”

徐峥宁。

齐婴的眉头一皱,随后身子躬得更低,答:“臣确委托徐大人送过书信,但无非是几封家书,想来陛下已然御览。”

萧子桁的确已经看过了。

齐老太君一七那日,枢密院查到徐峥宁行迹,曾与齐婴在齐府后园密谈,他获悉后当即派人缉拿徐峥宁。

位列枢密院十二分曹之一的朱玮主司监察,此事是他辖下,但萧子桁却并不完全信任他,他毕竟也曾是齐婴的下属,另还同徐峥宁交情匪浅,因此当时他还暗中安插了廷尉的人混在甲士和城门守将中监视朱玮的行动,好在他秉性刚直大义灭亲,在城门口截住了徐峥宁,还把齐婴交给徐峥宁的书信转交给了萧子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