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显得有些冷情。
她才反应过来他与自己不同,对这样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见过更多更惨烈的,是以早就不会动辄生悲。
她是很明白他的,因此即便见到他那时冷情寡淡的样子也不会误解他无情,反而能触摸到这个人真正的心思:他并非不为之所动,只是知道在这一人一命以外,还有多至无穷无尽的悲苦无法得到拯救。
他是感到无力了。
沈西泠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面怜悯那些悲苦中的人们,另一面也心疼这个把一切都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心里揪成一团。
她看到青竹带着水和馕饼下了马车,那孩子也是懂事的,即便他自己也饿,但得了食物还是先喂给母亲。他母亲醒了过来,见到衣着体面的青竹先是露出瑟缩害怕的神情,随后见他是来施舍自己的才放下了恐惧,顾不上吃东西就先开始磕头,千恩万谢。
……是蒙受过多少欺凌,才会如此不知所厝?
沈西泠心中憋闷,回过头看齐婴,见他已经偏过脸去不再看了,神色自若,而眼神却显得沉郁。
马车又继续向前行进。
沈西泠关上了车窗不再看外面,但方才的情景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前思后想,还是禁不住问齐婴:“我……我能帮上什么忙么?”
齐婴回过头看向她,见小姑娘细白的手指正捏着她自己的裙角,那双漂亮的妙目干干净净,如同荷塘中从淤泥里生出的粉荷一般。
他的心情因她当时这句话而而转好了一些,露了丝笑,还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说:“之前朝廷号召商贾义捐,你不是已经捐了几万两银子了么?”
沈西泠听言愣了一下,随即神情又有些局促和羞赧,半低下头说:“公子都知道了……”
齐婴当然知道了。
他一回建康母亲和长兄就告诉了他此事,母亲还跟他夸奖文文,说她心地好,往后一定会得福报。
他当时听言一笑,心想福报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后会如何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的小姑娘一直都是如此心善的,本心如此,从未改变。
此时他含笑答:“母亲与我说起过你做得很好,帮了很大的忙。”
他这人总是这样,说起自己做的那些大事时总是清清淡淡的、仿佛它们不值一提,而她不管做什么他都会夸奖她,甚至会用“帮了很大的忙”这样的措辞,仿佛她比他还要了不起似的,带着些哄小孩儿的味道。
沈西泠被夸得脸红了,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思及方才所见的场面心中又沉重不减,眉头皱起来,说:“我本来觉得几万两真的挺多的,现在一看……好像是蚍蜉之于巨树,一粟之于沧海,什么用都没有……到底要多少银子才能让那样的事不再发生呢?”
她困惑地看着他,好像急于从他这里求得一个答案,随即她便要着手去做了。
而这是齐婴第一次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他少年之时也曾探究过此问的答案,彼时总以为国家困顿百姓流离的病灶在于南北战端,只要北伐功成恢复中原,一切就可以安稳太平。
可后来他知道他错了,譬如眼下北伐大胜,但百姓依然流离失所,甚至境况比战前更加不妙。
往后呢?过去如此,当下如此,难道往后就会变好么?莫说如今的大梁根本无力吞并高魏,即便有此国力也是合久必分,届时无论兴亡都是匹夫遭难,覆巢之下无完卵矣。
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只因人心原本好斗,而掌权之人尤其如此。
没有人可以让争斗终止,唯一的出路或许仅仅是控制争斗的方式。要让天下黎民过上好一些的日子,也许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
齐婴陷入了深思。
他沉思时眼神会显得尤其晦暗,宛若深潭不可见底,沈西泠见了眼中不免浮现出担忧之色,她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他回过神来看向她,随即神情恢复如往常,对她笑笑,没再说话。
145. 北去(2) 抄起手边的擀面杖便朝沈西……
二月初四, 大梁使团入北魏幽州境内,魏帝遣礼部尚书葛兆夫迎接。
齐婴执掌枢密院多年,对高魏朝堂的派系争斗自然多有了解。
几个月前大魏的礼部尚书另有其人,若他记得不错应当是叫蒋昌宏, 是顾家一党, 但此次战败之后顾家有失势之兆, 首先要被剪除的便是门生党羽,魏帝革了蒋昌宏的职, 另提拔了邹潜的学生葛兆夫顶替,以此管窥, 可见大魏朝堂上的文武党争已然臻于白热。
而这当然是大梁所乐见的顾家远比邹氏对江左的威胁更大, 只要顾家倒了, 十年之后南师便有机会越过天堑成就大业。
这些思虑盘桓在齐婴心底,外人却一丝一毫也不能窥见, 魏国朝廷来此迎接的官员们只见南朝的官员们个个肃穆安静, 纷纷垂首等着一人从马车上走下,那众星捧月般的男子生了一双极为华美的凤目, 眸色如翻墨,气度高华安稳如同阔大山川,令人一见便不禁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大梁,齐敬臣。
这个名字本来就为大魏百官所熟知,而北伐一役过后更是家喻户晓,成为北地之人的梦魇。那魏使葛兆夫心中对这大梁人虽则十分痛恨, 但同时也深感敬畏, 遂迎上前去拱手曰:“齐大人。”
这个称呼倒颇有些趣味。
在大梁,百官多称枢相为“小齐大人”,只因他们更看重齐氏这个家族, 将齐婴看作是家族的从属;魏国人却不买世家的账,才不理会什么江左三姓,在他们眼中齐敬臣这个名字比所谓齐氏更值得人敬重,他的家族更是因为他才在江北有了名声,是以直接称呼他为“齐大人”。
大梁的官员都听出了这一层意思,齐婴则没什么反应,只同葛兆夫等魏国官员问过好,继而过问了一番之后的行程安排,随后便随其入幽州城,以待次日拜上京。
北魏上京与南朝建康不同,虽同为一国之都天子脚下,气象却大相径庭,并无建康的锦绣华美,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巍峨与肃穆,有北地独有的苍凉大气之感,只是因逢新败,街上百姓的神情也都透着沉重,见到南朝使团的马车进城时非议抱怨不少。
这就是沈西泠第一次来到上京。
她坐在马车内小心翼翼地透过车窗的缝隙看着窗外,头回真正见识了北地皇城的风貌,从楼宇建筑到街上行人衣着都与江左不同,令她很感到新奇。
齐婴拍了拍她的肩,她便关上车窗扭回头去看他,听见他说:“稍后我要去魏宫,你在使君别馆等我?”
他是在问她的意思。
沈西泠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有些担心地问:“……你不会有事吧?”
他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也是,高魏新败,原本就要求和,怎么还敢动他们大梁的使君呢?
沈西泠放下心来,朝齐婴甜甜蜜蜜地一笑,乖乖巧巧地说:“那我等你回来。”
从那之后齐婴就变得很忙。
他白日里时常出入魏宫与魏国朝廷的官员磋商和谈之事,夜里回了别馆又要再同枢密院和鸿胪寺的官员们议事,偶尔还要再写奏表送回江左呈与君主,真是分身乏术。